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一只和尚一只妖 作者:笙丝无碍 文案   那一天,清粼粼的小溪畔一个和尚遇见了一只花妖,那只妖不知道自己是花妖,和尚也不知道花妖是花妖。于是,故事就这么开始了…… 她:“仁恻,你给了我衣服穿,我就要跟着你了。” 仁恻:“……” 她:“仁恻,你可不可以教我念书?” 仁恻:“这、这,这如何使得。” 她:“可是方丈答应了!” 仁恻:“……” 仁恻:“你喜欢什么?” 她:“仁恻,你不是说,出家人无欲无求么?” 仁恻:“……”    后来……  她说:仁恻仁恻,你要不要和我,结为夫妻?    因为结为夫妻就能永远在一起。 内容标签: 阴差阳错 因缘邂逅 东方玄幻 灵异神怪 搜索关键字:主角:华药仁恻 ┃ 配角:周敛九米仁非袁曦 ┃ 其它:妖怪和尚 ================== ☆、初遇   当她睁开双眼,看到头顶交织的绿枝和亮亮的阳光,不远处一条闪着亮光的小溪。   一个人正迎面走来,抬头看见坐在地上的她忙低下头背过身去。然后那人就走了,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低着脑袋伸手到她面前,说:“女施主,这儿有些衣物,还请收下。”   她说:“我为什么要收下。”她看着光光脑袋的他,不懂他口中的衣物是何物。   他低着头,半响后不见这个女施主有动作把衣裳轻放在草地上,转身欲走。   “你要去哪里?”她问,见他要走说话声不自觉放大,但声音却如同孩童般音色清亮。   他背对着她单手弯腰行佛礼,说,“女施主,还请穿好衣裳快快离去,这儿鲜少人至,偶有猛兽,若等到天黯下去会很危险。”   她起身小跑到他面前,抬起头看他问,“危险?为什么……你说的衣裳可是放在地上的东西?”   她身着无一物,长发长长地垂在身后。   “是。”他低头避开眼前的春光,低声说。   他施礼时弯腰低头,身上蓝色的衣摆在风里微微摆动,她低头看看自己无一遮饰的光光的身子,歪着脑袋思考了好一会儿,才想到他给自己的也许就是同他一样穿在身上的东西。她跑回去抱起那些衣裳,又跑到他身边,好奇地问:   “那……那怎么穿?”   他领着她走了好久,来到一个高大威严的大门前,翘起的檐角朱红的门扉。他冲她点头,先走进去。她亦步亦趋地跟着,不曾想一走近大门便心慌头痛,那大门似乎还放射出若有似无的金光,逼得她后退几步。他在门内停下,回神疑惑地看着她。   “施主?”他问。   她双手捧着脑袋,弯下腰去呻/吟。他跨过大门走出来,问:“女施主?可是身体不适?许是天气热了,快入门去,好喝茶祛暑。”   “不。”她说,惶惑地看着翘起的青色檐角和朱色大门,害怕得又退几步。离得远了,那刺痛感才渐渐褪去,那大门也不再发光了。   他对此全然不知,未免不解:“施主?”   “有光!那光好可怕,你看见了吗?”她心有余悸地说。   “施主,什么光?太阳光么?”他抬头,这时太阳已经快落山,阳光温柔地浮在空中。   这时,门内路过的一个长得瘦小方脸的弟子见了他,走出来问:“大师兄?原来你在这儿,我正找你呢,你不是去采药去了么?”   他说:“我原是去采药的,不想遇见这位姑娘,约莫是在林子里迷了路。这儿前后难有人家,便请她到寺里一宿。”   “我说呢,师傅说让我拿着这个葫芦壶出来给你,说是让你给遇见的有缘人,我说你不在寺里,师傅说只管到山门来,自然能遇见。不想还真在这儿遇见你。”   有缘人?那位弟子看着大师兄带来的这个姑娘,心想:难道方丈说的有缘人是她?怎么还是个貌美的小姑娘?   她见这忽然出现的同样光头的人看她,忙躲到带她来的那个人身后。大师兄从寺中弟子手中接过葫芦,看看她,看看弟子,那弟子说:“大师兄你今日可遇见过其它人?”   大师兄摇头。   那弟子看看夕阳斜照的天,说:“这个时辰,无人来拜佛,你也不出去,那师傅说的有缘人很可能就是她了。”   大师兄不动,说:“许是弄错了,我这就采药去。”   “这个时辰,还采什么药?若是受伤了怎么办?不如去问问师傅吧?”   大师兄不语,师傅做事情,何曾需要向别人解释,师傅每次做事无不是有其深意。师傅既知道他现在在山门,也不会不知道他遇见的是何人。半响,他叹气,把葫芦壶端递过去:“女施主,还请收下。”   她疑惑地看着他:“这是什么?”   “葫芦制的水壶罢了。”他说。   那弟子继续道:“师傅还说,若遇见你就告诉你,让你去找他。”   大师兄点头,说:“我即刻就去。”他回头对正把玩葫芦的她说:“女施主,请进。”她正玩着水壶,见他们走了,也便迷迷糊糊跟了进去。一踏入门内才想起刚才的事故,忙抬头,谁知放眼看去,那道红色大门已在身后了,且也没再放出那刺眼的光来。嗯?她用葫芦敲敲脑袋,不疼了?这时忽然吹来一阵微风,众人衣裾轻摆,空中无端送来三声清越的摇铃声,那是挂在寺里佛殿檐角上的铜铃响了。   那弟子道:“奇了,这佛铃是轻易不响地,这姑娘倒也是个有佛缘的。”   大师兄走后,那弟子对她说:“女施主,请跟我来。” 她看着那个带来这儿的人走了,有些惴惴地跟在这个才出现的人的身后。   他把她带到一个小小的屋子里,然后走出门去对她弯腰合掌就走了。她不明所以,在桌子旁坐下,等了很久很久,屋外变得很黑起来,她揭开窗子,见外边亮起灯光。又过了很久,有个同样光头的人来在桌子上放下手里的东西,说:“施主请用斋饭。”   她缩着脖子,有些害怕地看着陌生的这个光头人问:“我可以出去吗?”   那个同样光头的人说,“施主出去做什么呢?”   奇怪,为什么他们都光着头,而她却有黑黑的头发呢。她摸摸自己长长的头发,偷眼看看来人,小声说:“我想找带我来这儿的人,就是……在林子里遇见的人。”   光头和尚说:“你说的是仁恻师兄?夜深了,师兄不喜人夜里打扰他读经,施主还是明日去吧。”   “明日是什么时候?”她问,睁着大眼睛看来人,她又好奇又害怕,因为他们的话她有些听得懂,有些听不懂,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来人愣怔,看着这个约十四五年纪的女孩子,她的眼睛大而清澈,如同孩子一般懵懂。良久才答:“等天再亮起来的时候,就是明天。”   那光头的人走了,她松口气坐到床上,等了很久很久便倦倦睡去。早晨醒来拉开窗,看着天边终于泛起亮光。   天亮起来了!找那个人去!她跳起来,走出门去。   这里可真大,她想。他在哪里?走了很久,太阳升到她的头顶,她还找不着他。迎面走来两个同样脑袋光秃秃的人,其中一个瘦瘦的,方方的脸,那不是那天拿葫芦来的人吗?她上前,抬头瞧一眼,到底有些害怕,又低下头,小声问:“你可看见他了吗?”   那两人单掌施礼,其中身材瘦小的那个问,“施主问谁?难道是在寺中迷路了吗?”   她说,“我不知道,那个跟你们一样没有头发的人把我带到这里,却不理我了。”   “不理你?”那人沉吟,“这……”   “哦!”另一个光头的人恍然大悟,“难道你就是仁恻师兄带回来的那个傻姑娘!”   “仁非!不许这样无理!”那个瘦子说。   “仁是你凶我干什么!”那个被唤作仁非的光头不服气回嘴,冲她说:“听说你进山门时佛铃响了三声,是不是?”   她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两个光头的人,好似听不懂他们的话。   “我就说,看着确实有些憨傻,”仁非见她呆呆的模样,忍不住笑着说。   见那姑娘面露疑惑,好似不懂仁非在奚落她。仁是心下认为她极可能心智不高,说:“女施主,你是在找仁恻师兄吧,你找他有什么事?”   她只是说,“我要见他。”   “这……好吧。”仁是说,“仁恻师兄在藏经楼,我这就带你去。”这个大师兄的有缘人要去寻大师兄,自然是可以的。   藏经楼鲜少有人来,幽静昏暗,她走进藏经楼找了好一会儿才看到角落里的那个带他来这个寺里的人。他正微抬下颌找书,手指搭在架子的书脊上。   “你在做什么?”她走过去问。   仁恻转头,脸上现出讶异,随后被另一种神色代替,逃避中带着几分尴尬,他微偏过脸去。随之而来的仁是,见状不由惊奇,这样的神情在仁恻师兄脸上可谓少见,仁恻师兄多半是温厚淡然的样子。   仁是说,“师兄,这位女施主正在寻找你,我便带她来了。”   仁恻这才注意到仁是,忙弯腰合掌说:“有劳师弟。”   “不碍事。”仁是双手合十说,冲那位姑娘点点头便转身而去。   她还在看他,等到四周重归安静,她才开口:“你把我带来这儿,怎么不理我了呢?”这样质疑的句子寻常女子说出实在不妥,但是从她口中说出却好似寻常,只因她的眼睛纯净而不带一丝杂念。   师傅说,她与佛有缘。但是心智未开。   “贫僧有功课在身,不能得空。”他说,放缓声音,只是始终不看她。   “功课是什么?”她又问。   “这……”仁恻迟疑,思索如何回答。他眼睑低垂,纤长浓密的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她看得有些呆,不由驱步上前仰头看他,他比她高出一个头,她点起脚尖来瞧。   他只觉得有一股淡淡的花香传来,还有若有似无的微热鼻息。眼前似乎又出现一个坐在绿草上的女子,她抬头看他,身上无一遮挡之物。仁恻后退一步,气息不稳,“姑娘,这是做什么?”   她脸上绽开笑,如同一朵清秀的小花。她抬手指指自己的眼睛,思考了一会儿,手指低下去,点在自己的眼睫上,“真好看。”她说。   她的眼睛依然澄澈如初,仁恻觉得自己实在龌蹉不堪,道声罪过,忙合十念佛。   笑声从她嘴里溢出,虽不知他在做什么,但觉得很好玩。这件屋子那么大,却给人很狭窄的感觉,除去头顶的屋顶,四周都是层层叠叠的书架。她抬手摸摸架上发黄的书脊,又摸摸褪色的书架。回头看他,他还在低着头喃喃自语。   “你可以陪我玩儿吗?”她问,这里实在无趣得很。   “施主……”他有些迟疑,良久才说,“恕贫僧不能应许,贫僧有事在身。”   “你要做什么?”她嘟嘴,见他只是低头,想起昨日他去见的方丈,他说那是他的师傅。他好像什么都听那个叫师傅的人的。那……她灵光一闪:他去求那个师傅让他陪她玩儿!想到这儿她不再迟疑,扭身跑出去。他抬起头,只能看到那女孩子蓝衣翩跹的背影。阳光从门外撒入门外,为那女子的身影边缘渡上亮光。   不一会儿,有人来说方丈请他过去。   “她是个特别的孩子,因了差池来到人世,还需有缘人渡化。她与你有缘,你需助她。”   “师傅,弟子不明白。”他说。师傅说话有时确实难懂,让她暂住法恩寺倒是寻常,但如何能让他教一女子学礼习字呢?有缘人之说,他也是实在困惑,他的有缘人竟是一女子,所谓有缘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她心智犹如孩童,自然不能与尘世女子一般看待,”慧容方丈看着自己的得意弟子,怜声说,“去吧,仁恻。”说完便低头念佛,眉眼间不再有异色。仁恻见状只好低头后退出门外。外边正守着无聊看天的她,正期盼地抬头看着他走出来。   “师傅同意了吗?”她问,眉梢止不住的期盼。   他说:“施主,师傅让贫僧教导你人俗礼仪。”   她有些呆,“什、什么礼?”   他摇头,似在叹气。“贫僧要回藏经楼一趟,施主还请先回吧。”   “什么楼?那我、我也去藏经阁。”她说,她不要回那个小房子,那么空寂,无趣。   他问:“施主要去藏经阁,施主会识字吗?”   “啊?”她说,露出呆愣的表情。   她心智如同幼童,恐怕连字是什么都不识得。看着她懵懂又带几分期待的模样,他无奈地说:“也罢,你既愿意来,便来吧。”   她只听到了后面的来字,连连点头。他去,她自然是去的。   可是,原来藏经楼就是刚刚的地方,而且是不能用来玩乐的。   当夕阳又斜了几分,她扭头看那正低首观书的僧侣,看了很久很久。僧侣似有所感微微抬起下颌,但并没有看向她,只是略微一抬便又低下去,只是眼睫毛微微抖动,抖了好一会才平静下去。她抬头看屋顶,又低下头看自己的鞋子。她坐在窗子下边,看着斜阳从她脚尖挪过去寸又一寸。   “施主。”头顶传来他的声音,她抬起头,他手里捧着一本书,低头看她。他似乎又在叹气,只是更加微不可查。“回去吧。”   她从地上爬起来,身子晃一晃,问:“你要去哪儿?”   他看向窗外,外边夜星已悬在天边,他迈开步子,:“夜深了,也该回去歇下。”   她跟上,想起昨日送来饭食的人的话,说:“我知道了,你不是去歇下,你是回去读经。”   他先是沉默,然后问,“若施主愿意,我回禀师傅,让仁是来教导你习字。”   “我不,不愿意。”她小声说。跟其它人说话,她会不好意思呢。   “为何?”   “因为……”我也不知道啊……她闷闷地想,其它人她总有些害怕,就跟着他自在些。看见自己的袖子,她恍然大悟:“也许是因为你给了我衣裳,我不怕你,所以……跟着你了!”   如此言语如何不使人羞惭?仁恻不由想到昨日树林里的情景,脸上顿时有些微红,纤浓的睫毛微微颤动。见他不反驳,她以为自己说对了,一双眼睛笑得弯弯。    ☆、为什么我没有名字?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赵、钱、孙……”她捧着书念,反复念了好几遍便放下书,照着他的嘱咐把桌旁的几个字描下来,她攥着毛笔费力地写,边写边念出来:“乙、乙、乙……乙乙乙……乙!好了!”写完一个她把纸往上拉,写下一个:“大、大、大、大大大大……”   窸窸窣窣一阵响,夹杂着断断续续的读书声。良久,她拿起桌子上墨迹凌乱的大白纸,来到仁恻桌旁,坐下来说:“我写好了。”   仁恻阖上书,侧身低头端详她写的字,在她期盼的目光下许久才说:“写得好多了。”话一落音,她的眼睛便如同溪水被阳光照亮。   这时有人进来说:“师兄,师傅让你到大雄宝殿去为香客讲明经义。”   仁恻起身单手行礼,说:“是,我这就过去。”   来人走后,仁恻俯身继续看她的字,看完后执笔在宣纸上又添五个字,说:“这五个字各写三十遍,我回来查看。”   见他走出大门,她拿起白纸回到自己的小桌子前继续埋头苦写。许久她抬起有些昏花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事物。大大的屋子,两张桌子——他还没有回来。她就知道,揉着白纸的页脚,她垂下脑袋。   每次都说要回来,可是都要等得很久。   终于还是等不住,她拿起他送给她的小葫芦壶喝口水,然后把水壶挂在腰际,起身出去。   外面来来往往都是身穿蓝衣的僧人,有些低头念诵什么,有些挑着水桶匆匆而过。她转悠一圈,看见一个瘦小的僧侣手执书卷立在台阶下,她忙跑过去,道:“你……仁……仁……”   仁是转头,笑着说:“女施主,贫僧法号仁是,听说你正跟着仁恻师兄修习。”   “你……你看见仁恻了吗?”   “大师兄正在大雄宝殿。”   她说,“我想去找他。”   “师兄弘法完就会回来。”   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那我现在能去找他吗?”   仁是沉吟,说:“我不知如何回施主,大雄宝殿谁人都是可以去得的,只是师兄现在不宜被打扰。”   她闻言提起裙子转身欲走,回头说:“谢谢你,我知道的,我不会打扰他的!”说完便往前边跑去。   仁是定定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拐角,有些疑惑:这位女施主知道大雄宝殿在哪儿么?罢了,自会有人告诉她的。   然后仁是低头翻开手中的佛经,眉头皱起——昨日大师兄讲到哪里了?   她跑了一会儿,方想起她应是去什么什么殿,但她如何知道什么殿?只是在寺里的小道内转了很久,依然不知道去往何处。这寺庙本不大,转着转着她便转到了寺庙的山门。看着矗立的朱色大门,她有些惴惴。她第一次由仁恻领着来到法恩寺大门时,一靠近大门就头疼,且大门还显现出让人害怕的金光。她后退两步,她不愿再往前,那日的疼痛她还隐隐能记起。   此时有一人拾级而上,穿着鲜美的衣服,手捏一柄折扇,头上黑漆漆的头发用玉冠束在脑后。那人走入山门来到她面前,问:“姑娘,请问大雄宝殿在何方位?”   她看看来人白皙的面庞,绣有花纹的鲜亮衣服,还有他手里开开合合的折扇。   “头发……你有头发。”她摸摸自己散开的头发,有些不解:“你怎么会有?”   男人见山门内杵着个粗衣散发的姑娘,不由多看了一眼。这一身蓝布裁的裙子,一看就是佛寺里的。是寺里收留的孩子罢?他想,且散着头发,歪着脑袋打量人,莫不是个傻姑娘?那傻姑娘却双手交握慢慢吞吞地蹭过来了,她抬起眼看他,额前碎发分开两边,露出一双清澈透亮的大眼睛,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她说:“你、你知道大熊大殿在哪儿吗?”   他愣住了,原来这姑娘不傻,说话也与常人无异。只是,什么是大凶大殿?“姑娘,你在说什么?”   她说:“就是……就是一个地方。”   他愣了,她这一身打扮分明是庙里人,怎么反而来问别人路?“姑娘不是这个寺里的人吗”   什么寺里人,什么意思?她想,咬住下唇。看一眼他手里绣着叶子的折扇,又看看他脑袋上乌黑的头发。难道,有头发的人不知道大凶大殿吗?   他说:“姑娘?”若这姑娘没有其他事,他可要走了,时间有限,他上山可是有事而来。   “……我前两日才来这里住的。”她终于说,然后补充:“借宿。”她记得仁恻说的,她到寺里借宿。   他有一瞬间的疑惑,然后明白了,说:“哦,原来如此,那不久姑娘便要回家去了。”   “回家?”她歪过头,家又是什么呢?“我不回家。”   “……为什么?”他皱眉,这个姑娘说话没头没尾的,也不知她是真傻还是装傻。   “……家是什么”她忍不住问。   “……”天空已现晚霞,他看看天终于还是失了耐性,毕竟再不摆脱这个姑娘就没有时间了,但良好的涵养还是让他表现得温恭如常,他说:“姑娘爱说笑,若不记得家住何处,去报官告诉官老爷你的名字,说不定能送你回去。”   “名字?名字是什么?”见他耐心又和善,她便大了胆问,源源不断的问题。   这时,庙中鼓声响起,一声接一声,不疾不徐浑厚低沉。两人都抬头朝声源看去。   “暮钟。”他吐出两个字,看着钟声响起的方向。   晚霞飘红,风送斜阳。一时不查竟耽搁住了,没能进去见到慧容方丈。   这时陆续地走出人来。   她疑惑地看他一直注视着远处的佛殿,说:“你在看什么,你要进去吗?”   他摇头:“暮钟一响方丈便不见来客,罢了。”   她点头,罢了就罢了。   但这时他却有了充足的时间,请不到方丈他也不想下山去见那群富贵王孙,这姑娘虽然问题多,只是那双纯净的眼睛让人看了到底舒服些。与那群虚假造作的人一起,还不如和她待一会儿,他便回答了她的那个幼稚的问题:“名字,自然就是一个人的姓名,是别人唤你时喊的称呼,比如慧容方丈,虽是法号,却也勉强算名字了。”这姑娘,怕是真有几分痴傻。   “那就是名字?那仁恻呢,是名字?”她问。   周敛微愣,转念才想到她说的应是慧容方丈的大弟子仁恻,“也算是了。”   “仁是、仁非呢?”她忙忙加上这两个。   仁是仁非?想来也是慧容方丈的弟子之一,周敛点头:“佛门中人摒弃世俗姓名,因而他们的法号也可算作他们的姓名。”   这就是姓名?虽然听不太懂这个男子的话,但若仁恻仁是算姓名,那么她知道什么是姓名了。她点点头,说:“那我知道我的姓名了。”   “哦?”他好奇地问,“是什么?”   “施主!”她露出笑,掷地有声地说。   “……”   “我的名字么,就是施主,这里的人都这么唤我。”她理所当然地说。   那人手中的折扇骤然在空中停顿,他深深地看她一眼,眼中渐渐浮上淡淡的笑意,他说:“这不是姑娘你的姓名。姓名就是独一无二的……就算不是独一无二也是少有人取的。”   她摇头,表示听不懂。   “施主可以叫任何一个人,和尚看见我就会唤我施主,和尚看见别人也会唤施主。但是别人看见慧容方丈只会喊慧容方丈,别人不能被唤作慧容方丈。”   “仁……恻,也只能他被唤作仁恻?”她呆呆地回问。   “自然。”他说。   她低下脑袋,她确实有些记起来了,仁恻也会叫些寺庙外的人作施主。   “那我的名字是什么?”她小声问。   他摇头,她自己尚且糊涂,他如何得知。   “那你呢?难道你也有名字么?”她问,有几分不服气。   他眼中的笑意愈发明显,展开折扇遮住胸口刺绣精致的衣襟,说:“我自然是有的,我名周敛,字安谨。”他可是周氏嫡长子,一落地便有了名。   她许是觉得唯独自己没有名字委屈了,一副又恼又不可奈何的样子,便故意做出嫌弃的神态:“什么周什么谨……这名字,那么多字的!”仁恻就只是两个字呢!   周敛眉眼一缓,纵然是斡旋世家贵人间处之泰然的他,也有些绷不住笑出声。这个傻姑娘可真是好玩得紧,虽嗔恼却不惹人厌,倒如同孩子撒娇般逗趣。他逗她:“我也不喜欢这么多字,只是大家公子如我,不仅要名,到底要取个字来糊弄世人。你的名字少字儿么?说来听一听罢。”   “没有名字……我说了我没有名字的!”她说,噘起嘴,她分明说过了的!但又似乎想到自己没有名字这个悲伤的事,双眼间又微微红起来,要哭不哭的模样。周敛用扇子遮住嘴,闷笑。   这时山门外走上一个人来说:“公子,可是有事耽搁了么?世子正等着您呢。”   周敛一听脸上的笑顿时淡了三分,放下折扇说:“嗯,我晓得了,你去回了世子,说我即刻就来。”待那小厮走了,周敛扭头看看依然红着眼眶的她,说:“这位……姑娘,周某还有事,先告辞了。”   她听了他的话,又来了困惑:“你不是说,你叫周敛,字……是什么什么谨,怎么又是周某了?”   “姑娘,人间称呼,世俗言语,多着呢。学了名字,便要学更复杂难懂的东西了。”周敛说,想起要见那群人,不免感慨。不便与她多谈,转身揽衣走出门槛,走出两步回头对那佛门内的姑娘道:“你若想要个名字,何不去找你的师傅要一个。”   如果她有师傅的话。   周敛摇扇,走下台阶。   找师傅要名字?她想着那个人话里的意思,拿起腰际的葫芦水壶喝了一口,渐渐脸上才又有了浅浅的笑。   她转身,走没几步,却看见了那日见过的和尚,好像……是叫仁非。   叫仁非……她有些沮丧,为啥她没有名字呢?仁非也看见了不远处的那个傻姑娘,走过去说:“姑娘,你在这儿做什么?”   她正黯然神伤,被仁非吓了一跳,扶着胸口说:“我……我在……我在找仁恻。”   她顿住了,才想起自己的目的来。   “都在庙里住了几天了,现在还怕生人呢?”仁非笑道,“找什么找,我现在带你去找他。”   “你知道大凶大殿在哪儿吗?”   大凶大殿?仁非皱着眉,那是哪儿?“大凶大殿?师兄在大雄宝殿,你说的……不会是大雄宝殿吧?”   她呆了,好像是叫这个名字。仁非见她表情,知道说对了,吭哧吭哧地笑,说:“说你傻,是真的傻,我这就带你去!什么大凶大殿!”仁非边笑边把华药带到大雄宝殿外,说:“你在这儿等着,等人都走了,大师兄就出来了。知道了么?噗嗤,大凶大殿……”她点头,看着仁非笑着一步三跌地走了。   不断从殿里走出人来,偶尔有人扭头看这个散发呆立的姑娘几眼,心想这儿怎么有个傻姑娘。   这么多有头发的人注目,她有些害怕,便用背使劲贴着墙壁,仿佛这样就可以不怕了。   待得再无一世外人,才有一个蓝衣身影缓步而出,低眉弯腰跨过门槛的时候夕阳在落在他的脸上,亮亮的光越过他落在地上,周身如同笼罩着一层光晕。她看得有些呆,贴着硬壁的背脊更挺直了。他抬眼,才看到等候已久的她,他问:“施主,何故在此?”   “我……”她半开着嘴脑子里却空白一片,看见他手上的书才灵光一闪,找到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来:“我的大字都写完了。”   他点点头,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我知道。写得很好。”   听了他的夸奖她无端高兴起来,说:“我正要找你呢!”   在他疑问的眼神中她轻声问:“仁恻,谁是我的师傅?”仁恻曾告诉过她,慧容方丈不是她的师傅,她不能称作师傅。   仁恻愣住,半响才回答:“师傅让我给你授课,我……便算你半个师傅。”   “你是我的师傅?”她笑着看他,面露期待,“那你能给我取个名字吗?” ☆、叫你名字高不高兴   她仰着头看他,一双眼睛又大又亮,脸上是单纯的笑。仁恻半响才道:“你不是佛门中人,我如何能为你取名。你的名字理应取自父母。”   “可我没有父母。”   “施主如何能知晓?”   “方丈说的,他告诉我……说我是个命无双亲的孩子。”她低声说。方丈跟仁恻说完话后,又唤她去说了会儿话,虽然她都听不太懂,却记住了不少。   仁恻的眼神愈加温和,若师傅如此说,那便是事实无疑了。这样无依无靠的姑娘,还有些痴傻,也无怪乎师傅对她颇为照拂。但是,她的要求他却无法应允,只好说:“女施主,贫僧不能答应你,若要取名,还需亲者。若取法号,还需尊者。仁恻何德何能为姑娘取法号”   “可是……你是我师傅……”她说。   仁恻摇头,虽说是半个师徒名分,却不与一般世俗师徒相同。她可能不懂这个道理,但是就是说了她也听不懂,仁恻犯难了。   她垂下脑袋,仁恻不愿为她取名字,她无父母,那谁也不能为她取名字了。想起山门前那个什么周什么谨笑话她的样子,她愈发伤心,世人都有的名字独她没有,她真是太可怜了。   “那便没有人为我取名字,我便一辈子没有名字。”她自暴自弃地说。   一辈子没有名字?听出她话里的委屈,仁恻一时间更加为难。他本性温良,最经不起别人这般央求。作为慧容方丈的大弟子,他从未为它人取过名字。就算世俗礼法上允许,他又如何知道世俗女子取何名字为妥?她见仁恻沉默不语,愈加觉得难受,闷闷地坐到地上,一手抱着膝盖一只手伸去摸自己的影子。仁恻不语,她也不说话。   时间一点点过去,她的眼中渐渐有了水光。   见她如此,仁恻愈加不安,他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事情。她蹲在地上缩成小小的一团,手指在自己的影子胡乱划拉——就如同一个耍赖的孩子。   也罢,若以心智论之,她也只是不谙世事的孩童。   “如此,我却也不能贸然取定,得先去请教师傅,”   “不愿意取就不取了。”有些愤然的声音自下方传来,带着几分孩子气。   “取名是大事。”他温言相劝。   话音刚落她刷的抬起脑袋,一双眼睛里盛满泪水,就是强忍着不掉下来。她含泪皱眉看他,最后忍不住抽抽鼻子,眼泪就顺着脸颊流下来,她忙又低下头去,不再看他。   真是孩子心性。   他哄她:“你在藏经阁等着我,我只去一会儿便回来,到那时候你便有了名字了。”   她抱成团的身子一顿,她抬起带泪的小脸问:“一会儿……你给我取吗?”   “我取终究不妥,若师傅应允,师傅亲自为你取定法号。”   她一听他还不愿为她取名字,便以为自己一辈子没有名字了,很大很大的悲伤淹没了她,哪里还有心去听他的下半句,她低下脑袋哭得悲切,哭声在寂静的殿前显得尤其清晰,路过的僧人都回头看他们。仁恻走也不是,站着也不知如何宽慰这个小姑娘。只能叹道:“施主……”   “哇——”一听他喊她施主,她哭得越发大声,双手紧紧抱着双膝,哭到伤心处还咳几声。仁恻抱着书的手一紧,无措地看着她。不知她到底是怎么了,怎的前几日还好好跟他学诗写字的好孩子,今日就这般无赖?   “你……这……”他说,“这……那为你取了也不无不可。”   话一落音,哭声骤停。他低头,果然,她正仰起头瞧她,瘪着嘴脸上还挂着泪,胸口一抽一抽,大有他若再出言拒绝便水漫大雄宝殿之势。   师傅告诫,出家人不打妄言。   一时情急说出的话却收不回来了。   他只好问:“那……施主想要什么样的名字?”   她终于露出笑,眼带泪水的笑脸如同一朵开在晨露里的小花。她扶着墙壁站起来,仁恻见她摇摇晃晃的样子忙搀扶她,“不可急起,小心些。”   她抬眼看他,说:“不怕,摔了也不太疼的。只是,你答应了给我取名字的。嗯,我叫什么名字?”   仁恻低头沉思,最后抬头郑重说道:“还需去往藏经楼,翻阅世俗经典,才可为姑娘取名。”   “好!”她说,开心地笑了。她就要有名字了!   藏书阁里,斜阳褪去,夜幕垂临。仁恻依然在书架间碌碌。   “不可、不可。”他把一本书推入架子里,走到一排书前取下一本大书翻开,又蹙着眉头关上。她看着他皱眉叹气,跟着他从这个书架走到那个书架。   “贫僧不知世俗女子应取何姓名。”最后他带着歉意说道。   不应太艳,不可太俗,也不该太绝尘,他实在不知如何取,便低头再问她:“施主想取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她说,然后恍然:“若我不说,你便取不出来么?”   他不语,算是默认。   她看着外边已经挂在树梢的月亮,想起她第一次醒来的地方,哪里有亮晶晶的小溪,绿草还有花儿,她觉得花儿最好看。便说:“那,取个花的名字。”   花?他愣住,他读过世俗里的诗经野史,里面有些风尘女子取些花儿的名字,于是世人也不喜给自己的女儿带那样的字眼。   “花,华,那便取华字,还有么?”   “还有……咦,今日你给方丈送去的是什么?”她忽然想到今日清晨的事来。   他只好答:“是药水,师傅有夙疾。”   “啊。是这样。”她点头,今日早晨她等了他很久呢。想起他的问题,便说:“那便再加上药字。”   见她如此随性地便要把名字取定,他出言相告:“药字鲜少有人用在名里。”   那正好呢!她可还记得在山门遇见的那个男子的话,名字要一个人用才好的,她说:“我就要这个。”   “华药?”他念出口,眉头依然没有展平。   “华药?”她跳起来,轻呼:“这便是我的名字了?”还未等他再开口,她提起裙角便小跑出门去,远远传来她清脆的声音:“华药、华药!华药!”   夜幕低垂,夜星四落。仁是拿着书卷正准备回住处,远远疾奔来一个人影,转瞬即到眼前。他看清她的脸,开口:“施……”   “不是……不是施主。”她在仁是面前站立,脸上带着欣悦的笑,她说:“不是施主,叫华药,我不叫施主了,我现在叫华药。”   “……”仁是看着她,点点头然后开口:“施主,天色已晚还是不要……”   她纠正仁是:“不是施主,是华药,华药。”   “施主?”仁是不解其意地看着华药,僧侣多不称呼世人世俗之名,难道她还不懂么。仁是忽然想起,这位姑娘好像是有些呆傻,她可能真的不懂。于是便诚恳地向她解释:“施主,不管你叫什么名字,我们都只会唤你施主。”   观世音菩萨,仁是发誓,他接下来看到的表情是他这二十几年来见过最有层次的表情。只见她听完他的话后,便如遭雷击如遇横祸,呆滞的脸上带着震惊,然后缓缓抬起重如千斤的手,在他面前抖几抖,稚气的脸上缓缓拖下两行欲落不落的眼泪。   这表情,天可怜见的。   仁是觉得两只手不知怎么放才好,只说:“施主……你,你不要哭,这是常理,常识,常……”   常后面的字没说完,华药把手收回去,一脸空洞地抽抽噎噎地擦脸上的泪,转身朝她的住处走去。她的背影看起来既无助又悲怆,腰际系着的的葫芦小水壶一颠儿一颠儿。   仁是捏着书看着她一步一抽噎地走远。   这是,怎么了呢?    第二日,华药早早就拿了自己的书本和大白纸去讲堂,在门口徘徊了一会儿才捧着东西进去,果然,仁恻捧书坐于内。她挨挨蹭蹭地把东西放下,开始研墨。许是有些走神的缘故,研磨翻书弄出好大的声响,这在安静的室内就显得尤其响。果然,仁恻把目光投过来,华药手指无端一抖,蘸着墨水的毛笔掉落在白纸上,洇出一大块墨迹。   她说:“名……名字……”   仁恻脸上露出笑,如同微风吹过湖面般轻微柔和,他说:“我今日去寻师傅,师傅说你的名字虽然不寻常,但还尚可。”   “……”她盯着他直看,看得他莫名其妙才说:“可是,可是取了不能叫又有什么用呢?不能用,你怎么不告诉我……”说完她嘴一瘪眼眶一红,眼看眼泪就要掉下来。   他不懂她天马行空的脑袋里又在想什么,解释道:“怎么不能,名字的用处正在于此,没有不能被人称呼的道理。”   “可是昨天仁是……”她灵光一闪,说:“那你唤唤我的名字。”   仁恻:“华药。”   “咿……”她把手捂在小胸脯上,腰间的小葫芦一抖,她说:“可是昨日仁是说你们只能叫别人施主的。”   原来如此。   他莞尔笑道:“确实如此,因世间有很多好心人为流落在外的佛门弟子提供衣食,也有为寺庙捐赠的好人家,因而我们便称呼世俗之人为施主。由来已久,便成了习惯。”   她点点头又摇三摇,说:“不太懂。”   他说:“现在不懂也无妨,你的字写好了吗?”   她却被另一件事吸引了注意力:“仁恻,你以后能唤我的名字吗,我不要被唤作施主。”   仁恻点头应承,说:“嗯,你写的字呢?”   “为什么还不唤我的名字,”她心思只在名字上,催促:“说呀。”   仁恻点头:“嗯,华药,你写的字呢?”   她一听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去取桌上的纸张,手伸到一半却僵住,华药收回手目光游移向别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糟了!昨日只顾着伤心,全然忘了仁恻留的功课了!   仁恻还在等着,手里的笔已经搁在一旁,只等着她拿来给他检查。华药目光在房间里左右飘忽,最后看向仁恻,说:“仁恻,我唤你名字,仁恻、仁恻!你看,你有没有很高兴?”   她觉得此举定能扭转乾坤,因为被人唤了那么多次名字多么值得高兴啊!然而,回应她的是一声悠长又轻微的叹息,仁恻面露责备:“出家人不打妄言,做错事要及时认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华药,你答应了我能写五张纸的大字,却如何一张都拿不出来?你怎可失信于人呢?”   还失信了好几次。    ☆、采药去!   她把头深深低下去,听他温声责备。仁恻念她心智未开,自然不知许诺不可不守的道理,因而最后也只是让她多抄几遍百家姓的前几个字。   他说:“以后再不可如此,知道么?”   她点头,其实第一次仁恻说过后她便认真记在心里,只是昨儿有些难过便忘了,她自己也怪不好意思的。   见她乖乖应诺,他点头,他的话她还是听的:“那我们念一遍三字经,若有不懂虚心提问。”   “好。”她应答,把自己的三字经翻开,阳光把纯白纸面的字照亮。   窗外阳光渐盛,繁茂的枝叶间透出缕缕的暖阳,讲堂内一宽袍僧侣正手执书卷教导端坐在桌边的女孩,僧人念一句女孩小声重复一句,偶尔会抬头问僧侣几句,僧人温声作答。   时光缓缓而过,为此略作停顿。   “写好了。”华药把纸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在一旁坐下。仁恻展开手掌揽过宣纸阅览,嘴角慢慢往上微微勾起,很小很小的弧度,就像窗外树叶微翘的叶尖。良久,阅毕,他对她点头称许。她露出开心的笑,不知为何觉得看见仁恻笑就莫名开心。   “仁恻,你待会儿要去哪儿?”她问。   “去给师傅采药。”他把她的笔迹放下,用拇指抹平上面的折痕,一张张展开好晾干,她写字总有些不注意,把纸张压弯折。   “过一会儿,把宣纸折好,放在你的桌子下。这是你的笔墨,需收好。”   “我知道啦,仁恻每天都要叮嘱一遍呀。”她说,,“我能跟你去采药吗?”   “你为何要去?”   “我想去。”她说,想跟你呆在一起,这句话不知为何却说不出口,她只是低了头。   “你若想去,自然是可以的。”他说,声音在讲堂里又缓又徐:“不过要待墨迹干了,收了这些宣纸才可以。”   “好。”她满心欢喜地答应,拿起葫芦喝完水,双手支起下巴,微微晃着一双脚看渐干的白纸。仁恻坐在一旁看书。   法恩寺四面环山,后边山峦绵延无边。华药跟着仁恻出了法恩寺的后门,沿着小径走,渐渐深入到林深悠谧之处。   华药四下张望,忽然惊呼,指着几米开外的小溪。“仁恻,这是不是那条小溪?”   “嗯?”仁恻停下脚步,他背上的竹篓跟着微微一动。   “我第一次遇见你,就是在小溪边呀,你忘记了吗?还有一颗大树。”她以为他忘了,忙用手比划出一颗大树的样子。“你还拿衣服来给我穿……”   但仁恻却好似不记得的样子,只是扭过头说:“我们还是快些去采药,毋在深林耽搁。”他说完便不再说话,一反常态地快步往前疾走。   仁恻怎么这么着急呢,刚才还不是这样的。   华药走到仁恻面前仰头想看清他的表情,他却又扭过脸去,微侧过身说:“还是快些去采药,走吧,走吧。”也不看她,就往前去了。   仁恻真的好奇怪!   “你怎么了?”她问。   可他只管疾行,离得小溪远了,他的脚步才缓下来。她追上去,走近些便听见他正合掌低念:“阿弥陀佛。”   华药走过去,他也不看她,又继续往前走了好一会儿,再也看不到小溪时,才恢复了以往不疾不徐的步子。华药看他,觉着仁恻的脸似乎有些异常。好像有些粉红的样子,就像路旁粉粉的花瓣。   他病了吗?她靠近他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抚上他的手腕,学着方丈把脉的样子。   仁恻忙抽回手,摇头道:“不妥、不妥,华药,男女授受不亲,不可如此。之前在……与你那般已是大不敬,日后再不可如此了!”   华药被他严历的声音吓到,忙收回手。以前她触碰他他并不会这个样子,也不知今日他为什么这样激动。   她有些无措:“我、我……那……你……”说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只是断断续续地把想到的字念出来,心下也茫然,不知该说什么。   “云灵草!啊,找到了!”一声惊呼蓦然响起,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声音听着似乎是个孩子的声音,且应该离两人不远。云灵药?这是不正是他们此行要为方丈采的药草吗?——是谁家的孩子深入山林在此处寻药?   两人朝声源走去,不一会便看见一个破旧的竹篓,几米外蹲着一个身着灰衣的男孩,约莫八或九岁。他正低头看地上的一株草药,那草药根茎青绿,几寸高,所有的枝叶一齐往上拢,在头顶堆成一朵绿云——这便是云灵药,所制的云灵丹可医百病,非常珍贵。听到脚步声,那孩子也转过头来,见到来人脸色有些慌张。遭了,是那个和尚!   仁恻上前道,“且慢,小施主。”   “你、你你来干什么?你想干什么?”男孩慌张地喊。   仁恻摇头:“贫僧并无恶意,只是想提醒小施主,这云灵草不易采摘,若是一个不慎便药力尽失,小施主千万小心。”   “你、你别乌鸦嘴!别过来!”男孩张开手笼住云灵草,警惕地看着来人。话虽如此说,却也并不敢贸然去摘那药草。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妄语,此话为真,小施主莫要冲动,坏了这颗几十年的灵药。”仁恻温声道。   “你怎么知道这颗云灵草几十年了?”男孩反驳,忽然住了嘴,眼神有些飘忽。这和尚确实可能知道。   “不瞒施主,这颗云灵草贫僧之前见过,因云灵药生长不易,不时来看望浇灌,如今已有五年了。”仁恻合掌道。   男孩一听,大惊失色,这和尚的意思分明是说这灵草是他的!   “你休想抢我的云灵药草!这、这是我先发现的!”男孩大喊。   未等仁恻再开口,男孩握住云灵草,说:“我不管!这是我的,我的!”   华药被男孩又急又怒的神情吓到,往仁恻靠了靠。这个人是怎么了,为了一根草竟这么生气起来?   “施主莫急,”仁恻依然温温吞吞,认真地说:“若施主需要这颗药草,只管拿去便是。”   男孩有些不信,说:“你……说的可是真的?”他认得这个和尚,知这和尚为人是很多人称赞的,男孩有些缓和下来。他轻舒口气,又低头看看手掌间的云灵草,眉间郁色不散。   “你怎么了?”华药好奇地问,为什么,他得了药草却不高兴呢?   “没什么……”男孩说,看一眼和尚和这个女孩子,走到放在一旁破旧的背篓里拿出一个木制的铲子,准备把云灵药连根带土铲回去。   仁恻走上前,放下背篓从里面拿出小铁铲,铲子几处锈迹斑驳。那男孩见他动作大惊失色,以为是要来抢药草的。对方两个人,且都是大人,他一个小孩如何抢得过?男孩双手握着木铲,又怕又怒。“你!过分!骗子!不要过来!再过来我毁了这药!”   仁恻却不怕,摇头,径直走到男孩面前坐下,说:“云灵草根须纤长,能在地底下绵展开很远,但主根须短,药效也全在主根须上,因此只要根据药草的形状,周围的泥土松软,判断主根须在和方位即可。这样铲下去,会把根须截断的。”   “你……”男孩到底不敢毁灵药,只好任由那和尚来到眼前,见他竟是坐下来说教,竟有些呆住。   原来,这个和尚不是要跟他抢药草。   仁恻在男孩警惕的目光中神色不变,只是认真地看着药草的根部,说:“采摘云灵草需万分小心,一个不慎就会前功尽弃,木铲很钝,采药还是用铁铲为妥。”说着仁恻把手中的铁铲递过去,男孩稍有迟疑,便伸手接过仁恻的铁铲。男孩的脸上现出愧色,仁恻恍若未见,只是拉起男孩的手,说:“这颗云灵草约五十年,这般形态,土质不松不硬,根须应是长到了这儿……”   华药走到两人旁边,也蹲下听仁恻说话。   男孩在仁恻的指导下很快便把云灵药完好无损地挖出来,仁恻重新背好竹篓,向男孩行佛礼,然后转身与华药向深林走去。男孩看看手里的几十年灵药,再看看举步走远的和尚,眼中露出挣扎,这个和尚,真如传闻所说,是个大好人。可是,这本该是这个和尚的药草!但这和尚却让给了他,还教他如何采药,要知道云灵草如此珍贵的原因,就是世人鲜有人知晓采此灵药的法子,因此即使云灵药被发现,采来侥幸能用的不过少之又少。   “喂!和尚!”他喊道,手捧灵药跑向停步的两人,心一横把手伸出去,“这药我不要了!”   仁恻转身,目光在男孩的脸上停顿,他走到男孩面前,把男孩的手指推合上,云灵药被男孩手掌包住。这一次,仁恻的声音里带了暖意,他说:“这药是施主采的,理应归施主所有。”   “可是!我……我前几天看到你常常背着竹篓往这边来,便偷偷跟在你后面,才知道你来这儿是给灵药浇水,我就想偷偷在你前面采了药去!现在这药草我不要了,你拿去罢!”男孩大声说   原来那日跟着自己的竟是他,仁恻恍然,他确实发现有人跟在他后头,只是没有点破,如今这个孩子自己承认,也是个好孩子。仁恻点头,问“施主为何想要这云灵草?”   “我、我想挣钱,我爹不要我娘了,娘每天过得那么辛苦,我便想着能帮着娘挣钱。”男孩说着想起自己的行为不禁低下头,瞧他都做了什么?母亲说过,再穷不能丢了尊严,但他却做了这等不耻之事!   “这药在这山林里生长了几十年,本是无主之物,我这些年不过偶来看顾,几年来用不着它便没有采摘,如今却被施主所得,也算是与施主有缘。”自古以来,唯有孝字最动人心,仁恻眼中清明一片,他看着面露面露愧疚的孩子,念一声:“阿弥陀佛,拿去吧。”   男孩还有些犹豫,但仁恻却不伸手拿,只是静静地等。落叶微旋,落入大地怀里时那个男孩终于把手收回,把药草轻放入竹篓里。他还是舍不得他娘亲太辛苦。    拿着药草的男孩远去,华药问:“那方丈怎么办?”   她还记得这云灵草是为了方丈采的,药草只有一颗,若给了别人,便不能给方丈了。   仁恻说,“我们去另一处,在罗云谷半崖上还有一株。但此去凶险,你还是先回去,我独自前往即可”   华药闻言还是亮亮的眼眸暗淡下去,低头看自己的脚尖,一动不动。   良久,头顶传来一声轻叹,她听见仁恻的声音:“如此,便一起同去。”   仁恻不用低头都能知道她脸上定是欢喜的笑,只微微摇头:“只是罗云谷的半崖很是陡峭,你要万般小心。”   “嗯!要万般小心,不会千般小心!”她重重点头,小跑到前面去。   “我带路!”她说,往前疾奔几十米。   “华药,路在另一边。”后边的仁恻终于忍不住开口。 ☆、再遇周……   罗云谷在法恩寺后山腹地,山谷极深两壁奇险,从上面看下去看不到底,只能看见茫茫白雾。   华药站在后面,看仁恻在崖边放下麻绳,不时有风吹过,风大时华药看见自己的裙子飞得很高。仁恻把绳子绑在崖边的巨石上,正准备下去。这时一阵强风吹过来,仁恻探出崖边的身子晃了晃,他忽然听到惊呼声,回头,却见华药脚尖连点地面,好似仙人般向他飞掠过来,仁恻稳住身体,转身上前摁住她的肩膀。大风又起,她好似又要向前移动,仁恻手再加几分力。   风渐渐平息,华药脚贴着地,惊疑不定:“好大的风……”   “可有受伤?”仁恻忙问,左右查看。   “没有。”华药说,想起仁恻刚刚的模样:“仁恻,那你刚刚有没有受伤?”刚刚他也差点被风走呢,晃来晃去地。   “我没有事,只是你刚才是怎么了?”   她一脸茫然地摇头,那风好大,一吹她差点飞起来了,为什么会这样她却不知。“风变大了。”她只好这么说。   风变大了,他怎会不知呢?仁恻本想问刚刚发生了什么,她怎会险些被风吹得飞起来。但看她一脸懵懂只好作罢。说:“你且在此处待着,切莫调皮,再四处乱跑。”   华药觉得很冤枉:“我没有乱跑,我只是站着的。”   “那适才为何才风一大些你便跌跌撞撞地呢?”   “我……我不知道啊,许是我太轻了,风大了要把我吹走的!”她认真地辩解。   风并不大,她一个人还能被风吹走么?仁恻不知说什么好,适才他并未注意华药,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好和她理论,便指着几米开外的一颗树说:“既如此说,便去树下拉着树枝,莫再被风吹走了。”   见仁恻不信,华药委屈地走到小树下抱住树干,恰巧一阵风吹来,华药双脚被吹得微微离开地面。   她就是被风吹跑的!   她惊喜地抬头看向仁恻,却发现他并未看她,而是正扶着绳子下山崖去。华药一嘟嘴,使劲抱着树,把脑袋叩在树干上——就算真被吹走,仁恻也不会信的。   过了很久仁恻还没上来,华药等不及便离了小树,跑到他下山崖的巨石前,放眼下望,透过蒙蒙的迷雾隐约看见半崖上一个蓝色的身影。华药趴下身子凝神看,这会儿看得清了,只见那道蓝衣身影背着竹篓,正凭借绳子在崖壁上慢慢移动,风过时还会随着绳子荡几下。   好危险!   惊呼声从她口中冲出,她不自觉把身子探出去。   风若大了,仁恻会被吹走的!   她的手不自觉握住麻绳,想下去帮仁恻,但一想到他的叮嘱手又放开。   仁恻会不高兴的!   可是……她越发放低身子往下瞧,仁恻正在半崖上吊着,好像很辛苦的样子——她想去帮助他。正在这时仁恻刚好到达云灵草的地方,不一会便把云灵草采好放入背篓,开始往上攀援。   啊,上来了!   华药脑袋一低再低,看着他从下边儿慢慢爬上来,恨不得跑到他身边一起爬。   仁恻还没爬上山顶就看到了那个探出来的小脑袋,忙加快速度。那人还开心得很,笑着看他上崖边,扑过来说要看他背篓里的药草。   仁恻沉着脸,故作生气的模样问:“你如何又离了那树?”   她欢喜的笑容不见了,低下脑袋。   一声喟叹又在头顶响起,不用抬头她也知他又是什么表情。她红了眼眶,低声说:“又要责备华药,仁恻今日已责备了华药好几次了。”说着皱起脸瘪了嘴。   头顶又是一声叹,蓝衣从她面前离开,她抬头发现仁恻已转身去解大石身上的绳子。心下难受,堵得心口发闷。眼泪从她的大眼簌簌扑落。   “回去罢。”仁恻说,收拾好东西便领着她原路返回,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仁恻平日话也很少,只是此时的沉默却让她尤为难过。   为什么,会这样呢?   进了后门,仁恻把药送去斋堂,华药便一个人在庙里乱转。转着便转到了天王殿,只见天王殿前又是一番喧闹,其中一群人穿得极鲜艳明亮,就跟把花儿草儿那样鲜丽的颜色染在衣服上一样。其中的一个看着尤其眼熟……   华药把身子藏在一旁,暗暗打量,这个人……是那个问她名字的人,叫……   “周……”她低声念,下一个字是什么来着?“谨……周……”她还是想不起来。   这时那人转头看过来,瞧见了这颗半探半藏的脑袋。他笑了,与同伴道别,朝她走来。   “姑娘,近来可好?”他用折扇敲敲指骨,问。   “周……”她拉长了声音,期望能顺利想起这个人的名字,可惜一片树叶在空中翻了几个身落到地上,她依然周不出个所以然。   “周敛,字安谨。”他倒不介意她的健忘,接口道。   “啊。”她张嘴,好像是这个名字,就是这么多字的。   她呆愣的模样甚是有趣,且一副……很特别的模样,实在引人发笑。   周敛似笑非笑地说:“姑娘去了哪儿,怎的一身泥?”   若是以往,涵养如他绝不会对一姑娘说出这般唐突之语,但面对有些傻气的她他却莫名坦然,简直畅所欲言了。   她低了头,果然瞧见自己沾着泥土与树叶的裙子,她想起来了,仁恻走之前好像嘱咐她回去换身衣裳,只是她只顾着伤心,走着走着就忘记了。   怨不得仁恻责备呀,自己本来就是笨笨的。   见她倏然变得郁郁的神色,周敛问:“怎么了?”   她摇摇头,伸手摘下身上的碎叶,有些失神:“也不知道熬药要多久。”   “那得看是什么方子了,怎么,姑娘的什么亲人生病了么?”   她只是低头摘裙子上的叶子,并未答话。这样一眼便能看透的人竟也会这样郁郁寡欢?也不知是什么样的事。   周敛来了兴趣,问:“姑娘……”   “不是姑娘,”她说,她可是有名字的人了,“我已经有名字了,名字叫华药。”   “华药?”周敛挑眉,佛门中人取这样的名字么?“……好名字,你师傅取的么?”   “是呀!”她抬起头笑着点头,但说完小脸便一沉,再次低下头去摘树叶。周敛被她多变的神情逗乐,笑出声。华药被笑得莫名其妙,停下动作看他,周敛忙止住笑,坦然回视,一双眼眸笑意盈盈。自小被追捧夸耀,扬州城里痴迷于他的女子不知凡几,周敛自认样貌颇为迷惑人,只是这姑娘眼中却不见半分异色,她恼时双目圆睁;忧时委屈得低下眼睫,半遮清澈的双眸;笑起来眼眸黑亮;整个人剔透到了极点。   周敛抬头看这飞檐坠铃的小佛寺,想这小小法恩寺里,有年高德劭的慧容方丈,有个阅尽佛经的仁恻,还有这个心似琉璃的姑娘,这可真是个有趣的寺庙。   他问:“你的师傅是何人?”   她低着头,给出的答案却大出周敛所料:   “仁恻。”   惊讶从眼睛一闪而过,周敛问:“仁恻?是他给你取的名字……华药?”   “嗯。”她本有些走神,胡乱应了一声,抬起头来看他,见周敛不理她,她低头继续摘叶子。   周敛却只是拿折扇敲着自己的手掌,沉吟不语。   两人正各怀心事地沉默着,这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周施主?”   两人回头——来人是仁是。   仁是行礼躬身问:“周施主又来了么?”   “是,我来请慧容方丈。”周敛答。   仁是说:“请施主别再费心了,师傅说出家人不应过多牵涉世俗之事。”   周敛笑道:“也不关乎牵涉,不过是去为一个老夫人念经祈福罢了。”   仁是又施一礼:“个人自有福祸因果,师傅说他也帮不上忙来。”   “既方丈如此说,便罢了,周某便去回绝了世子。”周敛说。   本是世子家母患有宿疾,托他来请慧容方丈为其祈福消灾,但他来了几次竟连方丈的一面都见不着。   华药听得不太懂,听见方丈便想起正为方丈熬药的仁恻来:“仁是,仁恻在哪里?”   “在斋堂。”仁是道。   还在熬药么?“没有人替了他去么?”华药问。   云灵药熬制地时间可真是太久了,久得她往往等不住。   “师傅的药一向由师兄亲自熬煮,旁人替代不得。”仁是笑道:“师兄坚持如此,我们便由着他了。”   “哦。”华药闷闷地回答,按经验来看,现在离仁恻熬好药还差一个时辰。   仁是转身对周敛合掌道:“周施主,贫僧还有事,告辞。”   这时华药又开口:“仁是是要去药斋么?”   仁是一愣,说:“是。”   “我可以一起去吗?”华药期待地说。   仁是看看她脏兮兮的小裙子,迟疑道:“……你还是先换身衣裳,不然师兄怕会责备你。”   到时候被大师兄责备后,又要顶着一张委屈的脸在寺庙里转来转去,可怜得紧。   “啊,是!”华药提起裙子往自己的客间跑去,跑了几步回头冲周敛招招手:“我走了!”   仁是朝周敛又是一礼,才转身而去。   周敛看着她匆忙的背影,打开手中的折扇,心想这傻姑娘也知道怕师傅。 ☆、有姑娘要见仁恻   这一日寺庙里来了好多女子,在佛殿神龛前满满跪了一地,她们都穿着很好看的衣裳,衣服上有花儿叶子果子,颜色鲜亮如鲜花绿草。华药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多的女孩子。这些女子走出殿外,三五聚在一起低语。   忽然有个眼尖的姑娘瞧见躲在墙角正捧着葫芦喝水的华药,便招手道:“啊,你,就是你,你过来。”   华药放下葫芦从藏身之处走出,走到这群女子面前,有些惴惴地偷眼看招手唤她的女子。   “你们这儿有什么好的去处没有?”那女子见华药一脸懵懂,补充道:“就是好玩的地方。”   “蝶儿!这儿是佛门清净之地,你如何说出这样的话来?”那群女子里,有人嗔怪道。   那个被唤蝶儿的女孩子只是嘻嘻地笑,说:“好容易出来一趟,各姊妹何必如此拘谨!”   其余姑娘相视而笑,本是养在闺阁的女儿,出来一趟确实不易,这儿离扬州城颇远,也算出来见见外面的世界了。但佛家之地,众人到底不如蝶儿大胆,众小姐只是抿嘴小声地笑。   “大家可愿与我在这寺庙里多待一会儿?我想去别处看看。”蝶儿说,她生得俏丽,说话时嘴角上扬,一身粉色的衣裳衬得她越加娇蛮。   其余姑娘都掩嘴叹,都说什么奶母就在山门外等着,如何能久留。一概都是不能留下来之类的言语。还有人略抬高了声音说:“蝶儿,跟我们回去吧,仔细你爹知道你又胡闹,打断你的腿!”   蝶儿叉腰道:“我来这佛家之地,清心明目,他如何能打了我去?”   众人知道赵骁蝶的父亲极宠爱她,便不再发言,又有人说:“你带了我们来这儿,怎的竟不顾我们,让我们自己回去?”   “可不是我带了你们来,是我家的家奴带的路。”   “……”众人心知辩不过这厮,便不再多言。   众小姐小声吵闹几句,只得下山去。   赵骁蝶眼看着众人出了山门,走远,冲华药抛了一个狡黠的笑,把华药拉到角落里,说:“唉……你们这儿是不是……”说这话的时候,一向尖牙利嘴的她竟有些吞吞吐吐,“你们这是不是有个叫仁恻的师傅?”   华药看看被握住的手腕,看看这个女孩子期待的脸,点点头。当然有了,不然她如何能住在这儿呢?   赵骁蝶抿嘴一笑,有些不好意思,但说出的话却很直接:“那你能不能带我去找他?”   华药不答,只是愣愣地看着这个蓦然提出这要求的姑娘。赵骁蝶有些性急,见华药有些发愣便急急问:“怎么?你不是这儿的人么?你不认识他么?”   这姑娘虽然穿着寻常女孩子的裙子,但这淡蓝的衣布,这简洁的样式,她还以为是带发修行的女弟子呢。是了,女弟子不是该去尼姑庵么?且这姑娘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懵懵懂懂的样子,哪里有半分出家人的模样?   “那你是谁呀?”赵骁蝶又问。   “我……我是华药。”华药怯声道。这还是第一次有“世俗之人”问她的姓名,跟她说这么多话。   “华药?”赵骁蝶撇嘴,谁稀罕知道她的名字啊!“你知道不知道仁恻师傅在何处?”   “仁恻啊,仁恻在……”说到一半华药却顿住,仁恻这时候一般在藏经楼,但是仁是说仁恻最不喜欢旁人去藏经阁打扰他,她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这个姑娘。“你……你找仁恻有什么事儿么?”   “我找他有何事?”见这姑娘呆呆傻傻,一副明明知道却不肯说的样子,赵骁蝶挑起眉头笑道,“关你什么事儿,你也配问么?你若知道赶紧告诉我,不然啊,仁恻师傅知道了,仔细有你好受的!他定会狠狠地罚你!”   华药虽懂的虽不多,到底不傻,说:“怎么会。”仁恻骂人都是极少的,怎么会罚人呢?   “怎么不会!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怠慢了本姑娘,就是这儿的方丈都要罚你!”赵骁蝶恐吓道。   华药后退一步,心脏砰砰乱跳。赵骁蝶眼珠子一转,拿出一个物什塞到华药手里,说:“呐,这个给你,你该同意了吧。”   华药低头看手心里的东西,是一个小小的小袋子,半掌大小,颜色鲜艳好看,还有花儿在上边——好漂亮。   赵骁蝶见她喜欢这小荷包,就说:“你喜欢就送你了,还不快带我去?”   华药隐隐觉得不妥,说:“我、我还给你吧。”   “还给我,难道你是嫌弃这个荷包吗?你不肯收,是瞧不起本姑娘?”赵骁蝶故意如此说。   “没有……”   “没有那你就拿着,那……你既收了我的礼,就是答应带我去咯!”赵骁蝶说。   “……我答应了吗?”华药懵了。   赵骁蝶眨眨眼:“答应了啊,荷包不是在你手里吗?”   华药看看手里的小小袋子,一时间想不出反驳的话,只好沮丧地答:“那好吧。”   闻言赵骁蝶露出一个得意的表情——这丫头可真傻!   藏经阁离这儿有些远,一路上赵骁蝶没再跟华药说一句话。走到藏经阁,华药想进去唤仁恻,刚抬脚却被一只手阻拦:   “慢着!”赵骁蝶拦住她,“我进去就好了,你不要进来。你拿了我的荷包,便不许进来打扰。快到一边去!听到了么?”   华药拿着荷包,傻傻地点头。见她点头,赵骁蝶这才满意地提起裙摆跨入门槛,漂亮的裙摆晃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华药拿着那个荷包愣愣地看着赵骁蝶背影消失在书架间。   太阳偏过去一点儿,又偏过去了一点儿。   时间可真久。   那个女孩子进藏经楼已经很久了,华药觉着好像比仁恻给方丈熬药还要久。仁恻会同那个女孩子说很多话么?仁恻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可是为何那个女孩子进去那么久?华药拿着那个女子给的荷包,在藏经楼外面站了很久。然后转身,往别处走。   这个荷包现在变得不好看了,再多花在上面对她笑,她也不喜欢它了!   走着走着,却遇见仁非。   仁非问:“华药!又要到哪儿玩去?”   华药怏怏地摇头,不抬眼看仁非。   仁非见她这样的表情,便说:“师兄又在读经没空理你了吧?”   华药点点头,又摇头,这时脸上多了一丝委屈——不是念经,他在跟别人玩儿。   仁非看看她,又看看她抓成一团的拳头,那荷包她握不全,露出一半在空气里。仁非得以看见,便说:“好精巧的荷包,谁送给你的?”仁非听说今日寺里来了一些富家小姐,想来是她们赠的。   华药听着却忽然很是气愤,把荷包往仁非手里一摔,说:“我不要它,我不要它!”说着扭身往藏书楼方向跑。   通往藏经楼的路上黄墙绿枝在眼前连成一片多彩的光,她跑得飞快,胸膛砰砰跳个不停。她想要回到藏经楼,一定要回去,快一点回去!   当藏经阁明黄的墙壁出现在视野时,她却停了脚步,迟疑了。但也只是片刻的停顿,她便勇敢地迈步走进去。   仁恻听到声音,回头,见到来人。   “华药?”他说,依然是那样温和而淡然的声音,就像溪水一般平缓,“你从何处来?”   那样的眼神、和缓的语气,让她胸口剧烈跳动的感觉陡然消失,而那位叫小蝶的姑娘也不在藏经楼里。她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恍惚,“那个……女孩子呢?”   “那位女施主么?”仁恻眉峰微蹙,说:“已经回去了,她说是你带了她来的,藏经阁乃佛家最清净之地,不要轻易带人来。”   他在皱眉,他不喜欢和那个女孩子玩儿,她错怪他了。华药想,有点高兴又有点郁闷,低下头不知说什么好,半响又抬眼偷瞧他,露出窃喜的笑。仁恻见她低头不语,又倏忽露出笑。有些困惑,有时候他是真的不懂这孩子。正想着,华药却善解人意地说:“那我走了,仁恻看书吧。”说完跑出门去,很快身影消失在小路前。   仁恻拿着书卷还不知怎么回事,接着仁非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师兄,师兄!!”   “师弟,佛门之内行走之间如何能如此匆忙,再着急也不该……”   “这个、是华药的!”仁非气喘吁吁地说,把手打开,手心里躺着个刺绣精美的荷包。   仁恻不解:“华药才刚走,再说,这是什么?她如何有这些东西?”   “许是今日来寺里的小姐们给的呢。”   仁恻想起今日来到藏经楼的那位女施主的话,眉头再次聚起。仁非见状知道不妙,说:“师兄,你可不要误会,华药绝不是贪图钱财的人,她有时候做错事儿不过是因为不谙世事,你别怪她。”   说也奇怪,一向仁和的师兄却爱责备华药,倒不是寺里谁见过师兄责难她,只是每次众僧一见一脸郁色到处乱晃的华药,就猜到了几分,定是在仁恻大师兄这儿受了气。不过也许师兄也常夸奖她呢,不然也不会时常见她蹦蹦跳跳地跑来跑去。   仁恻见仁非如此说,心中暗叹,他哪里是真生气,只是他瞧书上说,孩子顽皮时切莫心软,不然孩子日后会做出更加可怕的事。可就算真的下决心认真教导了,他还是不忍真的责备她,只是轻言训责几句,但那孩子老是大喜大悲的模样,他如何能控制得了。   仁恻说:“做错便要教她改正,华药心智如孩童,应加以引导,万不可什么都由着她去,她虽不算我佛门弟子,但是到底有几分佛缘,师弟也应时常引导,不可使其误入歧途。”   “是是是是是。”仁非脑袋连点,师兄又开始了啰嗦了,他只把荷包一推:“师兄,你把荷包还给华药,我还有事呢,走了啊。”说完一溜烟跑得不见踪影。仁恻看着掌中的荷包,收也不是放也不是。   不知是不是巧合,这一日总寻不着华药,有人说她又去看世俗人进香拜佛,有人说她在大寺院,只是都没有寻着她。仁恻没能把荷包还给华药,但把荷包带回自己的住处又实在不妥。   夜幕落下,星星挂在天幕上。仁恻做完晚课,决定去客舍把荷包还给华药。来到她门前敲敲门,不见回应。又敲了敲,竟还是没有动静。仁恻有些疑惑,手轻轻一推,华药的门竟然自动开了。这是他是第一次来华药的小间,月华自窗棂落到木床上,爬到桌上,这儿临近后山,隐约能听见一两声虫鸣。   华药的房里空无一人,却见一朵一尺长的白花趟在华药的木床上,半闭的白色花苞枕着木枕,如同一个睡卧的少女。 ☆、面壁思过   第二日,天大亮。   华药迷迷糊糊醒来,却不想身子一歪倒在地上,接着就是哗啦一声响。她揉揉有些摔痛的手臂,低头见脚边一滩水,裙摆鞋袜全湿了,脚边横趟着一个半臂长的花瓶,花瓶里还有一些水。   华药挠挠头,难道是她撞倒了这只花瓶么?她环视一周,她不是刚醒吗?怎么躺在地上?而且她房间里什么时候有花瓶了?想不通的华药把花瓶放好,打开小柜子拿出昨日写好的作业去讲堂,浸了水的鞋袜走起路来吧唧吧唧地响,有些粘湿又有些好玩,她用劲踩着地,吧唧吧唧地走出门。   外面正游弋的小沙弥一见她便瞪大双眼,如同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转身一溜烟跑走,一路喊叫:“找到了、找到了!”。   华药摸摸自己的脸,还未走几步,便跑来两个小沙弥,说:“大师兄找你呢!快些走,快些走。”   大师兄……仁恻找她?华药抱着白纸跟在那两个飞跑的沙弥身后,有些跌跌撞撞,她才刚醒不免有些迷糊,而且鞋袜湿了黏糊糊地难受。但为何他们带路的方向不是讲堂?仁恻不是在那儿给她授课的。   走到目的地华药吓了一跳,只见这殿宇高大,门前立着很多僧侣,还有一些神色疲乏的小沙弥,他们都注视着出现的华药。华药抱紧手里的宣纸,有些不安地走进大门。一进门就看见沉着脸的仁恻,她从来没有见过仁恻这个样子,眼角眉峰都带上几分凝重。   “华药,还不跪下!”他的声音沉沉。   为何?她心有疑问,但目光触及他带着威严的眼睛心中一凛,忙抱着宣纸屈膝跪下。平整的宣纸被她不安的手捏得蜷曲弯皱。   “昨夜,你去了何处?”仁恻的声音再次低响在偌大的殿内,她一抬头便看到他身后威严肃穆的大佛像。   她惴惴地看着仁恻,慌声道:“我、我昨夜在房里。”   仁恻眉头笼在一起,声音里带几分沉重:“华药,莫再说些虚妄之言,只说你去了哪儿。此时认错还为时不晚。”   “我……在房里。”她话语虽带了哭腔,却陈词不改。   仁恻蹙眉不语,这时门外有人嚷:“华药找到了么?”   其他人小声答:“找着了,正在里边呢。”   然后便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又有一个声音道:   “仁非,不可擅自闯入!”那是仁是的声音。   仁非却不管不顾,他惯来连仁恻大师兄都不怕。   仁非几个大步走上前道:“华药!华药你昨夜去哪儿了?是跑去后山了么?”   “我没有……”。   仁非却置若罔闻:“你可知道后山的凶险?磬山里可是藏着很多野兽的!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乱跑去那儿呢?”   未等她开口,仁非又继续道:“师兄昨日寻你不见,为了找你去了后山,连罗云谷谷底都去了,却也寻不见你!大师兄今日寅时才回来,只以为你不见了,不知多担心!你记着不要再去了。”   仁非已是认定她去了后山。   她没有去后山,确确实实是待在了房里。华药觉得很冤枉,只是听仁非说仁恻去了罗云谷,华药想到那儿崖高风急,不由得抬眼瞧仁恻,可仁恻却没有那日温和的神态。   “可是,昨晚我并未去后山啊。我在房间的,我在房里!”她看着仁恻,神情笃定,企望他能平展了眉头,不要生气。   仁非不语,连来帮她的仁非也大皱眉头。昨夜整个法恩寺的人都在寻找她,没道理她一个大活人在寺里却找不到,她竟说在她自己房里,这样的谎言太拙劣了。   “你向大师兄认个错儿吧,大师兄最是心软了,不会罚你的。”仁非小声劝。   华药紧紧抱住怀里的白纸紧紧闭着嘴,出家人不打妄言,这是仁恻说的。   仁恻却由此动了气:“华药,你私自跑去后山,采了花回房里玩不算,又说谎骗人。若你没有去后山,那你的房里怎会有石雨花?石雨花是后山才有的,且看起来是才采摘下不久……你可知错?”仁恻板着脸说。   “我没有!什么花儿?我没有去后山,房间里也没有花儿!”华药倔强地说,眼泪顺着脸颊留下。仁恻怎么就不信她呢,她的房里哪里有花儿呢?倒是多了个瓶子。想到这她抽噎着说:“就是……多了个瓶子。”   仁恻微阖双目,眉间皆是疲惫,昨夜因为担忧她他一夜未眠,而她却如此执迷不悟。四周垂手而立的僧侣皆不言,所有人把法恩寺翻了个遍却没有发现她,她怎会在房里呢?   仁恻合眼端坐上首,不发一言,似乎是在等她悔悟。华药自知自己没有欺瞒他,也不知要回答什么才是对的。四周静默,济济一堂之内竟有空旷之感,华药不知为何觉得这样的仁恻好陌生,这般严肃的模样,如同他身后那尊面无表情的铜铸佛像。   “那瓶子,是我拿去你屋里的,为了放你采回的石雨花。那花我亲手放入瓷瓶,怎会没有呢?”最后,仁恻如是说,他重重一叹,似乎是无奈失望到了极点,只是说:“你不知悔改,罚你面壁思过三天,你非佛门中人便免了跪地诵经。望你能自醒自悟。”   随着仁恻话音落下的,还有一声仁非的叹息。   华药被带下去时神思还有些恍惚,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在一个小房子里,手里还抱着出门时带的书本和白纸,小屋里面空落落的只有一张小桌子,放着一盏油灯。门被利落合上,响起落锁声,远去的脚步声。华药扑到门上用手推,怀里的书本宣纸散落在地上,推了又推,而木门却岿然不动。自知再出不去的华药呆了半响,坐下低头一张张捡起落在地上的白纸。把白纸放在屋中央的小桌上,摊开来是她昨日一笔一划认真写下的字,字迹清晰白纸整洁,若写的不好仁恻会伤心,那时她想。她真的,很不喜欢仁恻担忧的表情,也不喜欢他皱眉的样子啊。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切,依然茫然的她伏在纸上小声啜泣。   僧人精舍内,一僧正弯腰秉烛认真看着什么。   字写得工整,仁恻看着手里宣纸想,这是从华药手里掉落的,她虽紧抱着怀里的纸,到底遗落了一两张在地上。上面的字是顾、孟、平、黄、和五字,华药与他习字已有半月有余,字写得越发工整了,特别是上面……他把纸张平整地展开,上面字字工整,纸面洁净少有折痕 ,可知书写者的爱惜。想起今日清晨她抱着纸委屈又倔强的小脸,内心的泛起异样。她为何如此固执?难道是自己错怪了么,仁恻把她的笔墨折好和经书一起放入布袋,走出藏经楼向方丈室走去。可她千真万确不在房间里,也不在寺里,群山间盗贼横行无忌,她如何知道其凶险,不略施薄惩,她那不记事的脑袋如何能记得。   天气近来很好,师傅的宿疾也不见发作。   仁恻在门槛处脱鞋躬身:“师傅。”   正在打坐的慧容方丈缓睁双眼,“是仁恻。”   仁恻合掌答:“是。”   “今日你来得比往日迟了。”   仁恻心中一凛,说:“弟子适才在处理一些寺里的事。”   “你也会处理这些事么……你往日却不喜料理寺里的俗务,是何事?”   一片安静过后仁恻的声音才响起,虽说停顿的时间不长,但他的回话确实慢了。“弟子……在惩戒门下弟子华药,她昨夜私自外出,却不知悔悟。”   “华药?是那个孩子,你如何得此结论?”   “哪儿都寻遍了,不见踪影,弟子甚至领人去了后山,都没有寻到。”   哪儿都寻不到么?   “那么,那个孩子是如何回寺里的呢?”   仁恻脸上也露出不解,但仍然恭敬答道:“师弟们说,是在客房前遇见的她。”   闻言方丈抬眼看过来,他的目光悠远而平和,“没有去过客房搜寻么?”   “去了,但里面空无一人。”   “那里面有什么呢?”方丈再问。   嗯?仁恻愣住,不知师傅为何如此问。   “那孩子的房里,可是多了什么平日里没有的东西么?”慧容问,悠远平和的眼睛含有某种异样。   仁恻略思索,想起确实有些不同。便如实回:“华药的房里多了支花儿,那花儿……若她没去后山,屋里便没有这些后山才有的花了,弟子是凭此认为她偷去了后山。”   慧容沉吟片刻,悠然的目光落在仁恻身上,怜声道:“那孩子去寻你时,那朵花便不见了吧。”仁恻愣愣看着地板,不知如何作答。这他如何得知呢,若她醒了,拿那花儿如何玩去也是可能的。   “把那孩子放出来吧,你误会那孩子了。”慧容忽然无端喟叹,说道。   “师傅?”   “你想想往日,便知她心性如何,有无可能骗你。”慧容说,然后话锋一转:“玉鸣山玉冥寺送来信函,邀我去讲经弘法,我已让仁是回信,答应他们。”   仁恻一愣,皱起眉。师傅虽然身体好些了,但还没有痊愈,如何经得起长时间的车马劳顿。   “仁是陪我同去,你不要担心。至于寺里……若有为难的可问问仁非,仁非虽说修行不深,但还有几分机灵。我明日动身,莫要惊动他人。”慧容道,却是不容置疑地眼神。仁恻见师傅如此神态,只好应诺。   “你去吧。”慧容说,他目光从仁恻身上移开,仁恻退出门去。   慧容仰望佛祖,佛祖也正慈和地注视着他,他双手合十念起经文。   我佛慈悲,感佛祖昭示,大限将至,最后去往玉鸣弘法普渡,求得更多世人得到超脱。 ☆、情愫   窗外早已是月亮高悬,华药报膝靠着桌子昏昏欲睡,脑袋一点一点。忽然觉着面前忽然变亮,她抬头看见执灯而立的仁恻,已经平复的心绪又起微波,她摇摇晃晃起身,看着被灯光映亮脸庞的仁恻,   “华药……”他唤,却没了下文。   “你是来带我走的吗?”她颤抖着说,嗓音带几分稚嫩,“你不生气了吗?”   他的脸上满是歉意,走到她面前牵起她的手把荷包放入她手心,华药抬起手,正是那个那日来寻仁恻的小蝶姑娘给她的荷包。   “是我错了,”他单掌立于胸前,诚恳道:“我那日不该那般武断。那日是想归还你东西,却不想惹出这般事端。”   可她忍住的泪却落下来,她说:“我不想要这个东西,那、那个姑娘硬要给我,还说若收人东西不听那人的话是要被你罚的,我才带了她去,然后……然后我便不要它了。”   听着她断断续续没有条理的诉说,华药心中无端多了些怅然,声音比往日更显温和,他摇头叹道“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是受人恩惠,做出违心之事,我竟又想佐了一遭。”师傅果然是能看出他的不足来。   “仁恻没有错,大家说仁恻是最聪明的。”她含泪笑道,没问为何把她关起来又来道歉,只是把荷包归还到他手里:“我不喜欢它,我不要它,再不要它。”   但她的眼中却露出几分不舍,这个荷包真是好看,上面的花树上还栖着鸟儿,鸟儿翘着脑袋仿佛在唱歌,栩栩如生。仁恻把她的神色都看在眼里,心中暗叹,手掌一合把荷包收了,问:“华药喜欢这东西么?”   华药摇头,看看他,又点头。   “但说无妨。”   “仁恻不是说出家人应无欲无求么?”   她对他说的话记得倒是极牢固,只是却全然不懂其中的意思。仁恻摇头笑,这还是华药第一次见仁恻如此笑,他说:“华药不是出家人,不必如此。”   是吗?华药想起那个来寻仁恻的小蝶姑娘,还有和小蝶姑娘一起的一群姑娘,她们的衣裳明亮又好看,有些像地上的花儿草儿,有些又如天上晚霞,好看得不得了。她不是出家人,也可以穿那么好看的衣裳吗?   终究是抵不住诱惑,她迟疑着说:“衣服,华药看见那些姑娘们的衣服,真是好看,真是好看得不得了。”   她自来法恩寺便一直穿着法恩寺赠与的衣服,有些褪色的蓝衣蓝裙,她原本散乱着头发,许是见了山下的姑娘的打扮,懂得爱美了,虽然不会梳尘世女子那样巧的发髻,但懂得把头发梳起来用蓝色布条绑起来。本是个爱美的年纪,却每日这般打扮。读过不少民间诗词的仁恻多少知道一些,世俗男女多喜欢装饰打扮。   华药并非佛门中人。他心想。   “……过几日,你便到扬州城里去裁一两件衣裳。”仁恻点头说。   听了仁恻的话,这一日的不快都烟消云散,华药欢喜地重重点头。   仁恻走到室内的小桌前俯身拾起散落的纸张,上面的字迹与之前她掉落的如出一辙,字间的距离几乎分毫不差,可见其主人落笔之用心。华药学字学得很用心,也学得很好,想来不用多久她就能学完蒙学。若学完世俗间该学的蒙学,华药也会离开法恩寺吧。仁恻想,忽然不知怎么的,他忽然僵了一下,宣纸从他指尖落回木桌,而华药只是在一侧甜甜地笑。   那样好哄的孩子,真是一开心便忘了所有不快。   想到那些云彩一样的衣裙,这一日华药心中都开心得不得了。寺里的僧人见这个被关起来又放出来的姑娘,脸上竟然带着开心的笑,都诧异得面面相觑。不过转念一想,连不理事的大师兄都会审人了,她的不寻常也显得没有那么不寻常了。   薄雾缓缓,清露无声,今日寺里所有的和尚都在门口。因为方丈、仁恻的师傅要出远门了。华药站在一旁,见仁恻低头在方丈面前听方丈教导,再下边,就是仁是,仁是要跟着方丈去远方。   说了一些话,方丈便带着仁是与两个小和尚下山去,走之前方丈似乎看了华药一眼,那样平和与仁慈的眼神,带几分悲悯。方丈转身,带着年迈之躯,一步一去往外走去。当方丈的身影消失在山路尽头,仁恻还在山门前站着,站了很久很久,才转身携她回去。   从此以后很长时间仁恻都要一人在寺里。仁非说仁恻是方丈捡来养大的孩子,若在民间,就算作父亲或爷爷一般了。所以仁恻虽然不说,但一定在难过。   华药见仁恻闷闷不乐,想安慰仁恻,便偷偷跑到后山去,想给他摘些花儿。想着上次仁恻动怒,她便打定主意不走远,只采了花儿就回来。但她哪里认识路,在绿林里转晕了头,不知自己身在何方。拿着花乱转时竟发现了背着竹篓的仁恻,她欢呼着迎上去,对上仁恻有几分愕然的表情。这时华药才意识到不对,握着的花儿想即刻递给他又觉得似乎应藏起来,几番纠结还是把花儿藏到背后。做完这一切的华药才冲仁恻不好意思地笑。仁恻无奈,许是因着慧容方丈的离去,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你呀……,唉,既遇见了不如一道回去吧。”   华药见仁恻并未责备他,内心欢喜,忙说:“好!”   “仁恻,为什么方丈不在我们还要采药?”华药边走便问,她不想再去那个山崖,太危险了!   仁恻侧脸看她,说:“采药去卖些钱两,给你买衣裳。我既应允,便尽其所能去完成才对,华药,要记着,若答应别人的事情,便要尽力实现自己的诺言。”   “嗯,知道了。仁恻,什么是钱两?”   “就是用来买衣食的东西。”仁恻略一停顿,说:“你拿东西跟人把钱换了来,便可以拿着钱两去换别的东西,只要那人愿意跟你换。”   “哦,那我为什么不直接拿药草去换了衣裳来?”   仁恻摇头,“药草有的人想要有的人不想要,只是钱财却是要的。世人……多爱银钱。”   “为什么?”   “世人之苦,皆因免不了贪嗔痴,其中贪字尤甚。你现在还不懂,也不必全明白,只记得日后万不可贪恋钱财,而忘了本心。”   华药愣愣点头:“……好。”她虽听不懂,但仁恻说的就是对的,她记着就行了。   这一次采药可真容易,不用到那个吹大风的悬崖去。只在林子里转一转,找到一颗不认识的药草;在溪水旁转一转,又找到一株不认识的药草。转转转,竹篓地都是药草。仁恻真厉害!   估摸着差不多足够,仁恻看看一旁跑来跑去的华药,问:“累不累,若累了在一旁歇息一会儿再回庙里。”   在寺里住了些时日,她越发活泼了。   华药摇头表示不累,仁恻抹抹额上的细汗,走了如此多的路,连常年在后山跋涉的他都有些疲乏,她一个小女孩如何不累。“莫要逞强,到那颗大树下休息一会儿罢,我与你一同。”   “好。”她点头。   林子里真很凉爽,阳光和绿荫里的树叶一起落在地上,绿一块黄一块,不远处还有一片花儿开得正欢。“白花儿!”她脱口喊,瞧瞧自己空空的双手,她竟把采来送给仁恻的花儿弄丢了!这可不行,她定要再去采了来。   她起身,说:“我去采花儿,去前面那里。”走了两步,又转过脑袋来叮嘱:“只是去前面那里,仁恻切莫乱跑哦。”仁恻觉得有几分好笑,这分明是在学他的语气,他压下弯起的嘴角,点点头。   她跑到那片百花里,身上的蓝衣和白色的花儿混在一起,显得很和谐,仿佛本该是一体。不一会儿她便捧着花回来,说:“这是我要送给仁恻的,送给你,仁恻,你莫要再思念方丈了。”   仁恻没想到她竟能说出这番话,不由得有些回不过神。良久才道:“师傅于我……罢了……,我便谢谢你罢,华药很喜欢这石雨花么?”   “它叫石雨花儿?”她问,把花儿递给他,然后在他身旁坐下。   “嗯。石雨花嗜水,雨一落不出几日石雨便会开花,也有些长在溪河旁,得了机缘,能早些开花。其它地方的,只得期盼雨水或旁人怜惜浇灌多日,才得花开。我那日在你房里看见一株石雨花,想着你该是喜欢极了这样的花。”仁恻说。   华药点头,她是很喜欢花儿,一看见花就如同见了仁恻,让她安心又欢喜。   华药说:“我就是喜欢花,什么花都喜欢,看见后门那颗大树上的红色花儿落下来,我都会伤心难过呢!”   仁恻看她一眼,虽无笑的动作,那双眼睛却少有的盈满笑意。见落花而自伤,倒如同那诗中的雅士怨女一般了,而她前几日才不过从他这里学会呦呦白鹿这一句,她如何学得这样的话来?难不成还真是世俗书中所说的天生多愁身?想起她迷糊闯祸的样子,仁恻摇摇头。见仁恻笑,华药不知其意,便以为自己逗得仁恻开心了,举起一只石雨花在眼前晃来晃去,笑得甜滋滋。   仁恻拉过竹篓整理里边的药草,里面的药草繁多种类不一,因长时间四处走动,在竹篓里乱成一片。他小心从里边一株一株拿出来,想重新整理一遍。整理到一半,肩膀一沉,回头发现是只昏昏欲睡的小脑袋,眼看就要进入梦乡。仁恻随她靠着,继续整理药草。整理着觉得不对,回头,哪里还有华药,只见一朵石雨花躺在她适才坐的位置上,举目四望,静谧的深林只能听见风过绿枝的声音。 大约又是去别处玩了吧,真是个贪玩。他低头继续,手下动作不停,眼看着快理好,忽然陡然肩膀一沉,紧接着传来华药迷迷糊糊的声音:“好渴……好渴……”   跑回来还记着装睡么,却不知她跑去别处已被他发现了吧。仁恻好笑:   “若渴了,适才为何不去前边的曲溪里打些来?”   华药从他背上抬起头,哑着嗓音说:“好渴,仁恻,我被渴醒了。”显然没听他刚刚在说什么。   仁恻也不计较她骗自己,只是说:“曲溪就在前面不远处,你可去那儿打了水来喝。”   “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走。”   仁恻把竹篓背上,说:“不知道还喜欢乱跑,我与你一同去,打了水我们好回去。”   华药迷糊间伸出一只手,一副迷糊半醒的模样。还在装睡呢?仁恻见状摇头,只得握住她的手腕,白皙的纤小的手腕在掌间不足一握,他拉着她往前走。华药迷糊间被他拉着越过大树,穿过小径,一睁开眼便看见了那条波光粼粼的小溪。华药摸摸腰际,说:“哎呀,葫芦壶忘记带了!”   “……”两人相对无言,那个葫芦壶华药可以说是寸步不离,她没带,他竟也没注意到。华药沮丧地捏捏自己的衣角,看看仁恻的腰:“仁恻你带了没有?”   “我未曾带出门。”仁恻的腰间空空如也。   “你不带着葫芦,那你平日里渴了怎么办呀?”她不死心地问。   “我很少出佛寺,来后山,若有水源,便取来喝了。”   “嗯?怎么取?”她却不懂了。   “有什么便拿什么取。”他说。   “不用葫芦吗?”   “不用。”   “那我也不要葫芦。”华药说。   “使不得,你喜欢喝水,还是带着葫芦方便些。”   “可是那个葫芦不好看,仁非也说丑呢。”   “寺里的僧人都是用这样的。”   “骗人,仁恻怎么不用呢?”华药说。   他却笑了,笑容里多了几分不一样的东西:“我也是有的,只是不常用罢了。那是师傅亲手赠与我的,上面刻着我的名字,若常用会把名字磨去。”   “师傅……都会赠与徒弟葫芦壶吗?”华药问,眼中露出某些异样神采。   “那仁恻,……你可不可以赠我一个?”她小心翼翼地问,小脸充满期待。   仁恻却愣了,不答。看着她期待的样子,好一会儿才道:“你的那一个是师傅授意我送你的,也算是我送的了。”虽然似乎有些不妥,但却想不出哪里不妥,罢了,不过是个葫芦。   “可那上面没有我的名字。”她嘟哝。   “也不是非要……”仁恻说道一半看见她露出的失望表情,想起她跟他讨名字的样子,轻叹一声说:“罢了,回去为你刻上就是了。”   仁恻侧身从一旁灌木中卷片圆叶送到她面前,说:“现下没有水壶,照这个样子把叶子卷起来,再就着叶子嘴把水喝下就好。”   华药接过那片大圆叶,那片圆叶被她似懂非懂地捧着,简直比她脸还要宽些。仁恻眼睫都染上笑意,拿出另一片大圆叶,手把手教她:“把叶边卷起来,这样……是,这样盛起水,再就着叶角喝,就是这般喝水。”看着她仰着脑袋如饥似渴地喝水的样子,他的眼睛如同如同盛着波光盈盈的溪水。   喝完一捧,她又舀一捧,许是太心急的缘故,喝的时候水从她嘴角滑下,落到衣襟上,她只觉着嘴里的水凉丝丝,胸口好像也凉丝丝,等到明白过来手一松卷起的叶子舒展开,包着的水洒出来糊了她一脸。   “啊切!啊切!”她捂住鼻子,水进到鼻子里去了!她捂着鼻子打喷嚏打个不停。   仁恻扳过她的身子,扶着她的侧颊细看,他专注的时候嘴巴微抿,他落在她脸上的手指有些凉,凉得让她忘记打喷嚏,呆呆地看着他,不想从鼻子里流出两行清水来。仁恻忙从袖里拿出巾帕,为她把水擦去。啪嗒一声响,华药手里的叶子落到水里,澄清的曲溪水顿时涟漪圈圈。   仁恻却并未察觉她的异样,只是擦完她脸上下巴的水,再擦脸上额上的,擦完低头瞧见她濡湿的衣襟,她微微隆起的小胸脯一起一伏。他伸出的手顿住,才意识到自己适才情急下的动作有多不妥,有些僵硬地收回手。抬头对上双颊微红眼波盈盈的华药,不知怎的竟心口猛然收缩,忙侧过头去。   悠谧的深林树影婆娑摇晃,那片落下曲溪面的圆叶顺水悠悠而去。绿荫之下曲溪之畔,两道身影相对而立,脸上皆是懵懂而愣然的表情。 ☆、要到城里去   自从去后山采药回来后,仁恻变得很奇怪,华药蘸墨字写到一半看一眼一旁看书的仁恻。仁恻变得奇怪起来,自己也奇怪,靠近仁恻就会紧张觉得脸热热的,仁恻为什么变得让人这般不自在起来?以前她明明是跟别人在一起会紧张,跟他在一起开心,可是现如今却倒过来了。她抬起沉重的笔写完那个字,许是跟她在一起不能让他开心,仁恻也不大理会她了。叹口气,她拿起宣纸走到他桌前放下,坐到他身边说:“写完了。”   仁恻瞧她一眼,拿过纸专心查阅。不知是不是错觉,华药似乎看到仁恻的眼睫颤了颤。仿佛被羽毛划过心房,华药心里有些酥酥麻麻的痒。她缩缩肩膀,放在膝上的手用力捏着衣角。   “写得很好,”良久,仁恻说,声音干干的,不似往日温润。   他翻开三字经,说“今日我们学为人子的道理,世俗极讲究孝顺之道,如有个唤作黄香的孩子。书里说道:香九龄能温席孝于亲所当执。”   “香九龄,能温席,孝……孝……”她说到一半却忘了。   “孝于亲 。”他缓声提醒。   “……”她看着他却说不出来,良久才小声要求:“再念一遍。”   “孝于亲 。”他耐心教导。   “孝于亲 。”她终于说道。   ……   “这是你的水壶。”读书事毕,仁恻从桌下拿出一个葫芦壶来,华药接过,指着葫芦上的药字问:“仁恻,这是你刻的吗?”   她靠得近了,又能闻到那股若有若无的馨香。他微别过脸,低声答:“嗯。”   他的鼻子挺直,眉目干净,抿着嘴的样子与以往念经似乎有些不同。华药捧着葫芦壶又看呆了,一动不动。   任阳光在窗外消消路过。   仁非在法堂边上遇见了发呆的华药,惊奇于她不去缠着仁恻,“你怎么在这儿?不去寻仁恻了?”   华药正靠着墙坐着发呆,一个激灵道:“仁恻……很忙的。”说完低下头不说话。   那大师兄平日就不忙了?也不见你体谅体谅他。仁非撇着嘴点点头,决定不理这只似要石化的小呆子。华药见他走的方向,问:“唉,你去哪儿呀?”   “大约是去藏经楼。”仁非深沉地说。   “哎?”她呆了呆。   仁非憋住笑:“我当然是去找大师兄,他在哪儿我去哪儿咯”他逗她,“你去不去?”   “我!”她陡然发声,却没了下文,只是重复,“我我我我我……”她才离开呢,好像不好这么快又去打扰他。   仁非嗤地笑出声,冲她招招手,“还不快来?来呀,来来来,我需要你帮我搬东西呢。”   华药这才起身过去,她这是去帮仁非搬东西呢,嗯,是去帮仁非的。她心里重复念叨,好似要说服自己。   谁知按部就班地走了一会儿,仁非一个大拐弯朝右走。   “你走错了,这不是去藏经楼的方向。”华药提醒。   “不去藏经阁。”仁非头也不回。   “可是你明明说……”   “我说大师兄在哪儿我去哪儿,大师兄不在藏经楼呀。”   “你怎么知道?”华药有些不服气,刚才仁恻还在藏经楼的。   “是大师兄让我这个时候去找他的。”仁非得意道。   “……是、是吗。”华药泄气,仁恻就从不主动让她去找他,除了检查她写字背书。看华药低落的表情,仁非偷笑。   走进仁恻住的地方,才发现原来与她的住处无二致,都是一个柜子木床一个木桌一盏油灯,仁恻显然没有预料到华药也跟了仁非来,露出惊讶的表情。但也没说什么,只是把手里的竹篓交给仁非,说:“你把这些药草拿到城里去,换些银两。”   仁非不解:“大师兄,难道寺里用度不够了吗?”   “自然是够的,只是……”仁恻有些迟疑地说道:“只是这换来的银钱我要私用的。”   仁非恍然,但更不解了,大师兄平日哪里需要私用的银钱,他需要的笔墨寺里多的是。   华药却记着昨日仁恻的话,忙问道:“是给我买衣服用的吗?”   仁恻轻声答:“嗯。”   “给华药姑娘买衣服?这……师兄……”仁非愣了,欲言又止。   仁恻疑惑地看过来:“嗯?”   “额……华药住……没什么。”仁非说道一半打住,半响问:“华药在这儿久住么?”听说华药是大师兄的有缘人,但到底是什么有缘人?还要特意去采药换钱给她买衣裳?   “大约……不会。”仁恻说,眼光在华药身上一掠而过。想来,是不会的。   “哦……那行。既如此,不如让华药与我一起去扬州城,换了钱就去裁好衣裳,岂不是很方便,省的又多跑一趟。”仁非说。   仁恻道:“华药才学了几天东西,恐怕还去不得扬州城那样的地方。”   仁非看一眼似懂非懂的华药,笑着说:“有什么不能去的,华药是个大姑娘,她也不笨,这几天天天往前边跑,见了那些世俗人的打扮,慢慢学会了他们的装扮言语,已经与常人无异了。可见她还是应多与世人相处,大师兄不放心,老护着她,反倒是害了她。”   仁恻瞧华药一脸懵懂,心中觉得不妥,可仁非一番话说得在情在理,说不出反驳的话,便道:“师弟说的是。”   “那师兄是答应了?”仁是说。   仁恻始终不放心:“既华药也一同去,明日便起身倒有些仓促了,不如……”   “不如?”仁非看着仁恻。   仁恻也想不出什么主意,明天与后天出发,又有什么不同呢?不过是背个竹篓,拿个水壶便去了。仁恻叹道:“罢了,明日便明日吧。”   “是,那我回去准备了。”仁非说,偷看一眼华药又看一眼大师兄,这丫头,刚为了她大师兄才罕见地亲审案,现在又为她采药买衣服,可真是不得了了。   “你去吧。”仁恻说。仁非点头离去。   深夜,风停林静,窗外不是往日的热闹。门外忽然想起敲门声,华药以为是幻觉,过了许久,那敲门声才又响起,一声过后接着很慢的又一声,仿佛主人敲得很是犹豫。华药打开门,门外站着的人却让她很意外,是仁恻。   他立在门外,依然是看她一眼忙调转过视线去的样子,华药也无端有些局促。自从两人一起去采药回来后,独处时便是这般怪异。   华药说:“仁恻。”   仁恻也回道:“华药。”   说完,又是一阵沉默。   许久,华药才呐呐地道:“仁恻,你来……你……你喝水吗?”说完去摸腰际,却没有摸到水壶,空落落的手掌虚握了握,华药说:“那、那进去,去房里喝。”   她许是迷糊了,他怎么会专门来这儿讨水喝?且为何她还如此怕他,之前不怕现在却是怕了,弄得他也有几分不自在。   仁恻说:“华药,不必如此拘谨,我不是来找你喝水的。而是……跟你说一说明日去扬州城的事。”他是怎么了,说话也变得没头脑起来。   见他说起扬州,华药这才露出笑来,少了几分不自在:“我也在想这件事情呢,明日要下山,去扬州城。我高兴得睡不着呢!”   仁恻说:“华药喜欢扬州吗?”   “不知道啊,我还没去过扬州城呢。不过,我是第一次下山,所以高兴,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仁恻,扬州城长什么样?”她说这话时眼睛似乎闪着光,满是期待与憧憬。   “很多房子,人,和灯。”仁恻说,顿了顿,又说:“寺庙。”   “扬州城里也有寺庙吗?”   “嗯。”   华药点点头,看着空中的圆月,说:“原来哪儿都有寺庙啊。”   但仁恻听了,却不言语了。虽有庙堂,却是与一般寺庙不同。十几年前,师傅带着他还有仁是仁非一起在扬州城,便告诉他,扬州城的寺庙不与世外的相同。思及此,仁恻对华药说:“我来这儿,是要告诉你,去了扬州城,万事小心,听仁非的话。”   华药闻言看向仁恻,他的神情依然是一贯的温和,但透着认真。华药忙收敛了笑,认真答:“嗯。”   她还是听他话的,仁恻想,仁非经常去城里,带她去一趟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故,他想转身回去,但还是停了动作。   “不要乱跑,不要淘气。”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说。   “嗯。”   “水壶里装满水。”   “嗯……”   …… ☆、歌咏是扬州   第二日清晨,山门露珠湿重,湿人衣袖。   华药站在山门外往里看,不肯离去。   仁非说:“华药,走吧,师兄不会来了。这个时辰,师兄在念经呢。”   华药定定看着里边不说话。   “华药,时辰不早了,待会儿日头可毒呢,我常去扬州城,哪里需要送。”仁非催促。   “可是……我害怕,我不去了,可以吗?仁恻为什么不来?”华药说,眼眶泛红。   “别怕,我第一次去扬州也怕,我与你是一样的,但是后来就不怕了。”仁非说。   “真的吗?”   “嗯,真着呢。”仁非招招手,“快走,我们早去早回。”华药虽害怕,但终究还是想下山去的,想看看所谓的扬州城的,所以虽带着泪,也是一步三回头地下山去了。眼见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清晨的薄雾里,山门内转出一个人来,那人质朴蓝衣,和顺眉目,看着门外的小路半响,低头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只是,这一声阿弥陀佛,却是掺和了几分以往没有的杂念。    珠帘卷,春风度。扬州的富庶与风流历来为人称道,繁华自不必说。华药跟着仁非走进那又高又大的城门,喧嚣声扑面而来,广阔宽大的道路展开在她面前。华药有些害怕地看看仁非,仁非冲华药笑笑,捉起她的手腕带着她越过吵嚷的人群,一路上高大巍峨的楼阁,雕刻精巧的檐角栏杆,各色叫唤的人,陌生的一切都排山倒海地涌入她的眼中耳里,华药捏着自己的衣角,既雀跃又紧张,眼睛都快不够用。   原来这就是扬州城,世俗之人居住之地。仁恻来过这世俗的地方,他喜欢这儿吗?人这样多,这样好看的地方。   仁非把华药带到一个药店里,里边的掌柜见了他合上抽屉走过来:“哟,小和尚,你又来了。咦,这个小姑娘是谁”华药见他探寻的眼神,忙躲到仁非身后。   仁非解下背篓递过去,说:“什么谁是谁,我拿了些草药来,你要不要?”   掌柜接过背篓啧啧称奇:“雪粒花,云草,竟还有云灵草,看着完整的根须……仁恻师傅许久没有采药来卖了啊。”   “你怎么知道这是我大师兄采的?”   “整个扬州城能完整采到云灵草的没几个,你拿来的,不是仁恻师傅还是谁?”掌柜说,把竹篓递给店小二,说:“去拿钱来。”   “也可能是我。”   掌柜笑了:“是你?采云灵药,不仅要知道那草多少年,再根据周围环境小心采摘,不知有多难。你啊,只是运云灵草的命!。”   仁非听了说:“既然你这么说,我下次可不来了。”   掌柜捋胡子大笑:“你自己采的药,大可到别处去,但若是仁恻师傅采的可千万要送来,过了仁恻师傅的手,不仅药力完好指不定还沾了几分佛性。”   “什么佛性,你是卖东西的,过你手岂不是沾了俗气?”   掌柜数着店小二递来的银票,在票面轻吹口气:“那又如何,你早晚不运东西也要卖东西,也跟我一样。喏,拿好银票。还带着小姑娘呢,你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仁非抽过银票:“要你操心,我还有事儿办呢,走了。”说完领着华药走出去。   掌柜的声音在后面传来:“小心些,如今扬州城来了贵人,可不要冲撞了!”   仁非脚步顿了顿,带着华药混入外边的人群。   “仁非,贵人是什么?”   “我哪里知道呢,反正看见那些高头大马躲远些就是了。饿了吧?走,我们吃东西去。”仁非说,   包子铺前挤满了人,因华药水壶空了,仁非又是买包子又是请人帮打水,跟来买包子的人挤成一团。包子铺对面几步开外就是一个飞檐雕栋的大酒楼,与这边相较富贵大气。第一次来到如此人多的城市,又是如此繁华风流的名城。华药带着好奇怎么看都看不够,特别是不远处的那栋高楼,刻出花纹的窗子,翘起来的檐角,还有悬在半空的会发光的灯笼,就是青天白日里也那么光芒夺目。   华药喃喃自语:“那是什么灯笼?竟能这样好看。”   有一路人说到:“你说的可是前面的飨客楼?那大门口悬着的是琉璃瓦!富贵人家才有的东西呢!”   琉璃瓦?华药冲那人羞涩一笑,不由走近那琉璃瓦去仔细端看。然后半知半解地小声说:“富贵之家?”原来除了山里的佛门地界,山外的世俗之地,还有门口挂着琉璃瓦的富贵之家?她弯唇浅笑,笑脸稚气又干净,路人看得有些呆了。 这时一行人浩浩荡荡而来,人群自动让开,空出中间宽宽一条道,拥挤的人更加紧张地挤在一块儿。迎面而来的几匹是高头大马,后边是彩色大轿。轿子里走出来的女孩子华药不认识,大马上下来的一个华药倒觉得眼熟。他穿着蓝色衣服,一手拿着把扇子,浓密乌黑的头发束到脑后,闲适从容。   在华药想起来那人身份之前,周围的姑娘们已经呼出了他的名字:   “啊!是周敛公子!”、“天呐,如此一表人才,可真不是吹出来的。”、“苍天菩萨,论容貌,就连那李世子都略逊色于周公子呢!”、“那是世子?!”有人惊呼,仿佛听到了不得了的事情。“可不是嘛!你看你看,那旁边的就是县主,世子妹妹,长得也美……”   周围的姑娘们都激动得不行,叽里呱啦响成一片。华药不懂什么世子县主,倒懂得她们夸赞的周公子就是在寺里见过的两面的周敛。周敛领着那世子县主踱入飨客居,周围的人还指着门口说个不停。周敛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呐,跟方丈,跟仁恻一样,人们说起来就止不住话的人。富丽堂皇的飨客居前车马不息,楼灯高悬。初次入世的女孩身穿朴素蓝杉,抬颏看携手入楼的王公子孙,如此好奇而疑惑。   另一边,仁非买好包子打好水回头,才发现后边的人儿不知几时不见了踪影。急得直踱脚。“华药!华药!”他朝四周喊,    熙来攘往的扬州城人头攒动,哪里能看到那个一脸稚气的女孩的身影。   很快,晚霞横斜。不甘寂寞的琉璃瓦把各大酒楼点亮,这条扬州城有名的闹市里霎时灯火如昼。周敛领着李氏兄妹下楼,走出飨客居。三人见晚霞绚烂,便遣下人把车马拉回,三人只带了几个侍卫缓步而行,郡主李袁曦看着逐渐安静的接到与天上的晚霞,觉得甚是有趣。   刚走到拐角处便听到几声低泣,响了几声又停下,然后又开始抽抽噎噎。三人面面相觑,心想繁华富庶的扬州城,是谁当街而哭?但举目四望又看不见人,只怕是缩在小巷里。周敛觉得耳熟,寻声转入传来声音的小巷里,才入巷几步便看到一个团成一团的蓝色身影。那一团听见脚步声身子一震,然后抬起一张可怜兮兮的慌张面容来。这真是一张有几分熟悉的,一张本不应出现在这风流的烟花扬州里的纯白小脸。周敛手中的折扇微顿,然后啪地落在另一只手的虎口上。 ☆、周公子   周敛与李氏兄妹道别,在他们疑惑的目光中带华药离开。两人来到一栋高楼前,大门前照例一双流光溢彩琉璃灯,随身的小厮前去付钱,周敛领着华药上楼,在一间上房前,周敛住了脚:“华药姑娘,周某就送到这儿了。”   华药看看门内空空的房间,外边的走廊上左右延伸开去,连着无数道房门,黑洞洞的走廊上除了两人也是空无一人。她要一个人在这儿么?华药惶惑地看着他。   周敛道:“我已遣人去找仁非师傅,很快你就能够见到他。”   “很快吗?”她说,声音又小又细,带几分抖。   “嗯。”周敛说,说:“那……我走了。”说着他转身,那么他该如何做呢?他们不过两面之缘,他已经尽人尽意了,他对自己说。不然他该如何做呢?他想,心中有些微微的不确定。忽然他停步,转身,不远处的女孩还在看着他。他笑着说:“进去吧,华药……姑娘,待会儿会有个丫鬟来照顾你,你有什么事就问她。”   远远的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是见她迟疑了一下,走到房里去。付好钱的小厮上楼来寻公子,却见他正侧身凝望前方,小厮探头一看,走廊上空空如也。   “公子?”小厮问。   周敛回头,说:“桔福,办好了么?”   “是,”桔福说   “待会儿,遣个府里的丫鬟来这儿伺候那位姑娘。”公子说。   “哦?哦!”桔福忙点头。“那公子现在是……?”   “回府。”   “是。”   夜上柳梢头,周敛听完父母训话,从父母跟前退下。走在路上,天上月色皎洁,灌木丛里也未免有阴暗之处。正走着,恍然抬头,却看见头上“周府”牌匾。跟着他的桔福也惊讶地看着周府大门,今儿公子是怎么了?老心不在焉的,路走错也错得太离谱了,本要回房都错到大门口来了。   公子叹气,:“备两辆马车,到万居楼去。”既然都到大门口了,就去吧。   两辆马车,万居楼?这个时辰?桔福愣了,今日外边的应酬也了了,就算有人要请也该去酒楼罢,去什么客栈。两辆马车,难道是……桔福想到那个一身蓝衣打扮的姑娘,她是被公子安置在万居楼没错。虽想到这一层,桔福却什么都没说,只是老老实实去给公子备好马,与公子一同驱车去了万居楼。果不其然,一到万居楼公子便匆匆往那姑娘住的楼层去。   敲门,一颗脑袋探出,但她已没有之前那么惊惶了,她说:“周敛?你怎么来了。”   周敛说: “我回去许久,细细想来,还是不放心你独自一人在这里。”   “不是一个人了,仁非回来啦,谢谢你。”她说,露出小小的笑。   周敛愣住,他该想到的,良久,还是说:“话虽如此说,还是到我家里去,也安全。”至于这扬州城最好的客栈有什么不安全,他却不知道了。   华药疑惑地看着他,不知如何作答。这时住在隔壁的仁非听到动静开门出来,看见门口站着的人迟疑地说:“周……公子?”   这不就是扬州刺史的独子周敛么,华药说他救了她,也是他派人找到了他。只是他怎么半夜来这儿?为什么他会帮华药呢?华药那么好看,难道……一时间各种疑惑涌上脑海,仁非一时理不清,上前假装不经意隔开周敛与华药两人。   周敛自然知道仁非的意思,一哂,说:“仁非师傅,周某怠慢二位,回去未免不安。之前周某招待不周,现在还请移步寒舍,容周某好生招待。”   “周公子言重了,应该是我们谢谢你,不然华药不见了我都不知道回去怎么跟师兄交代。况且我们这些人住在那儿都是一样的,用不着这么费心。”仁非婉拒。   “师傅可是瞧不上周某么?寒舍虽无法与恩寺的清幽,却也有分清净。此处纷扰嘈杂,周某是怕师傅夜间辰时念经不得清净。”   “额……”仁非语塞,出家人最正经的事莫过于念经,难道他能说不用么,虽然他时常偷懒不念经但是也不能嚷出去不是。只能干笑道:“周公子真是费心了……”   “仁非师傅说笑了,周某已备齐马车,师傅请……”   “嗯,好。”仁非胡乱点头,到房里收拾了东西携华药与周公子一起下楼,一路走着仁非总觉得不对劲,但又想不出哪里。特别是看到只有两辆马车,只能华药坐一辆,而他不得不和周敛同坐一辆去周府的时候。   三人下了车,便有人来通报李世子来了。   周敛闻言,眉间微微一皱。但也只是瞬间便又恢复平常,马车昏暗,仁非并未看清。周敛道:“抱歉,又来了客人,周某先去待客,二位请先自歇下吧。”   走了两步又停下转头说:“周某即刻遣人把二位借宿寒舍的消息告诉法恩寺里的人,不叫他们担心。”   仁非:“嗯。”   想得真是周到啊,仁非看着来去匆匆的周敛想,这些大家公子办起事来也是面面俱到。   才从车轿上下来的华药不住往马车瞧,这还是她第一次坐马车,里边又漂亮又舒服,一转头,吓了好大一跳,好大的门!比法恩寺的门还要宽还要高呢。她见过的这扬州城里门,除了扬州城城门,就没有这么大的了。且门口还站着几个人,正有几个穿着漂亮衣服的女子走过来,似乎正看着她,华药又不解又有几分怕,躲到仁非身后。那群穿着花衣的女子弯唇轻声道:“小姐,大师,里边请。奴婢带你们到客居去。”   小姐、客居、奴婢?华药眼睛睁圆,今日,真是见了听了很多没见过没听过的东西。   原来还有比法恩寺大的地方。   华药偷偷用眼睛瞧,只是因着夜晚也只能看见高耸殿宇的轮廓。丫鬟把两人带到东西两处相近的客房,两人也算可以歇息了。   只是跟着华药的丫鬟却神色有异,毕竟公子破天荒带了位姑娘回来,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但这姑娘似乎有些特别,竟穿着和光头和尚一个料子做的衣服。   有一个丫鬟问:“华小姐……您……是在寺里修行么?”这一身与另一位和尚如出一辙的布料不得不让人起疑。   华药一愣,看着一脸和善的丫鬟,摇头说:“我在里面学字,不是……”她想起仁恻的话,说“不是佛门中人。”至于什么是佛门中人呢?她不懂。   两丫鬟恍然大悟,原来是去佛寺修身养性罢了。“这就好,若姑娘是修佛之人,待会儿姑娘沐浴,害怕破了姑娘的规矩呢。”沐浴?华药不解地看着眼前的两人。一进房间,便忽然涌进一群人,两个丫鬟拥着华药进到里间一处,“姑娘,奴婢为你宽衣沐浴。”   华药看着前面的大桶,说:“洗澡么?我洗过了。”   “姑娘,都准备好了,还是洗一洗罢,车马劳累兼外面烟尘大。如何能说洗过了,若伺候不好姑娘,公子会怪罪奴婢呢。”   怪罪她们?华药问:“为什么?”   丫鬟笑道:“哪有什么为什么,若心疼奴婢,便听奴婢们的劝罢。”她们说话似乎拐了几弯,华药听懂前面却不懂后边。但她们说要被罚,那她帮帮她们吧。 华药说:“好吧,我洗,你们不被罚就可以的。”两丫鬟相视而笑,这个姑娘倒是好相与。   雾气弥漫,花瓣在水面飘啊飘,华药坐在里面,脑袋露在外边,忍着痒任由丫鬟们的手在背上滑来滑去。   只是,她们若被罚,是被罚写大字呢,还是罚去跪香呢?华药想。   换好一身衣服,梳好头发,本来的睡意随着这一洗一梳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华药看看外边,被月亮照得白白的土地,安静的花木。   丫鬟见华药的神色,忙说:“姑娘是想出去走走么?客房前边的小花园月下也很美。”   华药有些迟疑,丫鬟们们说:“姑娘不用担心,在这府里逛逛也是不打紧的。”   华药只是不说话,半响才道:“要是我丢了怎么办呢?”她今日已经不见一次了。   丫鬟闻言先是静,然后掩着嘴笑,说:“姑娘!我们是这儿的婢女,自然知道路怎么走了,怎么倒是担心这个!我们与姑娘一起去,不怕的。”这个姑娘言谈还真有几分傻气。   “是吗?”   “嗯!”   华药有些害羞地说:“既然这么说,那我想出去玩。”   丫鬟偷笑,这位姑娘的心思都摆在脸上了。丫鬟牵起她说:“既这样,我们就都出去走走。还要给您略施薄黛,才好出去呢。”   华药被她们拉到镜子前,任她们为自己涂脂抹粉。呆呆地想,只是出去走一走也要穿衣服梳头发么,可真是累啊。   客房的小花园通着周府的觅园,觅园是周府的大花园。   三人走着走着,真到了后边的觅园里。但没想到的是,园子里一个小亭内,正有两人正在月下对饮。其中一个是周敛没错,但另一人……是谁呢?   华药停在篁竹旁不敢过去,悄悄探出头偷看。 ☆、月下   周敛对面的人这时却站起来,两人行礼后那人就离开。来客走了,周敛也不准备就此作罢,示意侍女斟酒。目光游离看过这边来,华药加上两个侍女有三人,而且华药躲起来,两位侍女却不敢躲,忙现身冲周敛行礼。周敛招手,侍女领着华药来到亭子里。   看到焕然一新的华药,周敛却愣住了。她一身白衣黄裙,衬得她越发娇美可人。见他不说话,华药歪过脑袋瞅他,一双明净大眼充满困惑。   周敛这才回神,忙抬手作出请的姿势,   “坐。”   谁知华药竟不坐在他对面,而是提着裙子走到他身侧坐下,两人不过离几个拳头的距离。这下子,不仅周敛,连一旁的几位侍女都愣了。周敛看着华药无辜的脸,又看看家奴愕然的表情,哑然失笑,摆手让那些侍女小厮退下。   等闲杂人等都消失。周敛饶有兴致地问:“华药姑娘你这是……你可知道什么叫,男女授受不亲?”   华药确实不懂,她前两天才刚学完百家姓呢,四字成语学了没几个,她摇头:“是什么意思?嗯……是一句诗么?”   周敛眼睛浮上笑意,他说:“姑娘知道什么是诗?”   这个仁恻说过的,华药认真地说:“四个字的,多半是成语,很多字的,多半就是诗。”   周敛点头,唇角翘起:“看来姑娘师傅教得很是用心。”   她的师傅是谁来着?嗯,是法恩寺里的仁恻师傅。   她说:“仁恻教得很好的,只是……我学得不好。”说着又有几分沮丧。   周敛适才有些郁郁的心情这下全没了,翘着嘴角说:“不,姑娘学的很好,都知道男女授受不亲是首诗了。”   华药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其实……也不是那么好的。”周敛闻言一阵猛咳,好容易咽下喉咙里的酒呛得喉咙火辣辣的,看一眼华药不好意思的模样,又忍不住握拳在嘴边假意咳嗽掩饰自己的笑,半响才艰难地道:“这……咳,姑娘不必太谦逊。咳……”   华药看他有些怪异的举止,说:“你在做什么,咳得这么厉害?而且为何你们都叫我姑娘?我取了名字为什么不叫呢?”   周敛拿起一旁的茶壶倒一杯喝下,喘了两秒才缓过劲来,说:“这是世俗称谓之一,难道……你不知道么?”   “我知道,可是我喜欢别人喊我的名字。叫姑娘,前面有华药也是好的,就是华药姑娘;就是没有华药姑娘,也要有个字呀,叫华姑娘;只叫姑娘,我怎么知道叫的是我?”她脑袋一点一点地说,跟周敛见过几面的她,与他说话也多起来了。   “那该叫什么,还是不要姑娘二字,而单唤华药?”   “嗯,都可以。”   “华药?”   “嗯。”她点头。   周敛叫完名字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不禁哑然失笑,与她呆一块儿,自己也沾染了几分傻气。“罢,我倒是有些呆了,还是喝我的酒吧。”   “什么是酒?”   周敛指指前边的酒壶:“我手里的是酒,里边的也是酒。”   “我可以喝么?”她期待地看着前面的青瓷。   “不……嗯,喝一点点倒是无妨。”   “好。”她拿起瓷壶小心翼翼在前面的杯子里倒了一点点,尝了一口便皱起脸说:“噫,不好喝,难喝。”   周敛笑觑她一眼,只仰面喝自己的。   她有些不忍:“你别喝了,很难喝的。”这个人,怎么那么傻呢?   周敛说:“已经喝了这么多,难喝也没办法了。”   “那以后不喝不就成了。”   “这可不成。”周敛说。   她面露不解。   周敛笑道:“前几日我刚封了官,便入了宦海,以后如何能独善其身呢?以后,只怕是日日不离了。”   她摇头,她听不懂。周敛叹口气,她虽无知,却勾他无端想起那些所谓仕途经济来,自惹烦忧。   “封了官就一定喝酒吗?”   “嗯。”   “那……你真是可怜。”她说。   周敛叹气:“这几日,你是第一个说我可怜的。”却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傻姑娘。   他又把杯斟满,只是却没有即刻喝去。而是扭头看天上的月亮,今日的月色很美,杯里清酒微漾,在烛光下添上几分暖意。他不说话,自己默默地饮酒。华药便把手交叠放在桌子上,俯身下巴抵着手臂目不转睛看着酒杯,想着自己的心事。   山上有座法恩寺,寺里原本有仁恻,有方丈;方丈出远门了,现在她也和仁非出去了,仁恻还在里边。明日,她就回去了,仁恻还在里面……   眼前的事物变得朦胧起来……   周敛回头,看见竟华药伏在桌上睡着了,脸埋在手臂里,脑袋一动不动。周敛想笑,但下一秒发生的事情却让他的笑生生止住了,只见正甜睡的华药忽然放出微光,紧接着整个人都消失不见,凳子上隐约有朵什么花。周敛悚然一惊,用手拍拍脑袋,却不防把桌上的杯子打翻,滚到桌子边角掉下去,发出好大一声响。因近日得了官职今日陪了一天客人,喝了不少酒。但好歹是自小与人往来应酬,应该没有那么轻易醉倒,怎么出现这等幻觉来。   周敛正晃着脑袋,揉揉眉头,再扭头看去,果然,华药不是还在一旁么,正揉着眼睛看他呢。果然是喝多了,他想,起身说:“现在这个时辰也晚了,你……”他伸手过去,是人,头发软软的,嗯,正仰着头看他呢。   华药被一声碎瓷声吵醒,却无端被这人揉脑袋,她生气地说:“你在干嘛啊?”   周敛也觉出自己的唐突,说:“是周某唐突了,额……刚刚……嗯,时辰不早了,回去歇下吧。来人!”   华药迷迷糊糊被带回去,周敛疑惑地看着华药的背影,拍拍自己额头,赶来的众丫鬟不解地看着周公子,公子也很不解,想起刚刚的事故,虽然很不可思议,但好像是真真切切看见华药变成了一朵花——自己这是……醉了还是傻了?   丫鬟把华药带回客房,为她拉上蚊帐,落下屋里层层轻软纱幔然后出去。窗外月亮躲入云中隐了行迹,丫鬟们走出去带上门时,只觉得一片黑暗中纱幔倏然一亮。其中一个丫头说:“唉,刚刚……是不是帘子亮了一下?”   另一个说:“什么亮一下……”她环视一周,发现窗户半开着,忙过去把窗掩了:“可能是月光吧,谁管这么多呢,什么亮不亮的。夜这么深了,我也困了,再进去把姑娘吵醒了,累的还不是我们。”   “也是……”   第二日,周府丫鬟打开房门,看见换回寺庙蓝衣的华药,她把头发用那条旧丝带绑着,腰间还是那个灰色葫芦。看见丫鬟进来她起身问:“我可以出去了吗?”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忙说:“自然可以,……姑娘想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华药说:“那……仁非在哪儿?”   丫鬟笑着说:“大师正在小路上等姑娘,奴婢这就带姑娘过去。只是姑娘,你怎么不把昨儿那套衣裳穿上?”。”   华药有几分不好意思:“那不是我的,昨日已穿了好久了,不能再穿着了。”   “那衣服就是姑娘的啊,这是公子……送给姑娘的。”那丫鬟灵机一动,说道。从昨儿的小亭一聚看,公子对这姑娘可不一般。若是……何不顺水推舟?   “……不,我不能要。”华药忙摇头。若是再收别人的东西,让她做其它事情可怎么办呢?偷偷看一眼架子上的衣裳,她低下眼帘。虽然衣裳好看,但是不可以。   丫鬟见她心动,说:“姑娘,为什么不能要呢?这么好看,你若不方便穿出去,奴婢给你包起来,以后穿岂不好?”   华药摇头,说“以后也不穿的。”   “这……” 这人真傻,这烟罗裙在外边不知多珍贵,她偏嫌弃。丫鬟无语,只得再继续挂上笑脸说:“那奴婢带姑娘去寻大师可好?”华药欣然点头。   华药与仁非一起与周敛道别,周敛说:“若二位下次再来扬州城,再来做客。”   仁非合掌说:“如何敢再打扰。”   “我与二位有缘,见到你们高兴得很,怎么能算是打扰呢?”   仁非只是说:“我们去了,公子请回吧。”   说完深深一礼,华药也学着仁非的样子双手合十,对周敛弯腰,只是她长得小小的,充满好奇四处看的眼睛,怎么都不像修行的佛门弟子。华药不懂有人正观察着她,只是偷偷看周府的大门,原来周府白天是这样的,颜色不同了,也大了许多。仁非碰碰她的衣袖:“华药,跟周公子道别。”   “哦、哦!”她回神,想了一想看着周敛认真地说:“告辞了。”紧绷着脸强装眼熟的样子,引人发笑。   周敛眼眸漫上笑意,点头,重复她的话:“告辞了。”   两人的身影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周敛撑开骨扇,想:以后,又要重复在官场里你来我往的无聊日子了。   他抬头看高匾上两个苍劲的大字:周府。   又要重新无趣下去了啊。 ☆、新衣裙   回法恩寺的路上,仁非不住地念叨:“你以后见了那个周公子可要躲远点。听到了么?躲远点……这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啊……”   念叨念叨着,华药忍不住了:“仁非你都来回说好多次了。”一句话怎么能重复那么多遍呢?说的人不累,听的人累。   “你看,你都学会顶嘴了。”仁非说。   “……”华药低头绞系着葫芦的绳子,她哪里有顶嘴了。   “你说,你与那周公子到底有什么交情?”   “他有一日到寺里,问我路。”   “还有呢?”仁非的脸有些严肃。   华药却呆了,茫然地摇头。从周府里出来,再到扬州城里裁好衣裳回来这一路,仁非一直颠来倒去这几个问题。但她和周敛还有什么交情,她确实不知道啊。   仁非却露出挫败的表情,说:“算了,你这个笨丫头,问你也问不出什么,你只记着远着那个周公子就是了。”   “我为什么要远着?”她问。   “叫你远着就远着。”   “嗯?”   “他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含着金汤匙来到这世上,过得神仙般的好日子,平日里欺男霸……反正,他与我们身份有别,有什么好来往的。”仁非说,想起周府那雕栏画栋的房子,穿花带玉的婢女,不由感慨,有些人生来就能过上那样的好日子,而他……唉。   可对面的傻丫头还不明白他的意思,斜着脑袋问:“为什么啊?什么不同的?”   “没什么不同你也远着他。”仁非懒得解释了。   “为什么啊?”   “……”仁非拒绝与傻子交流,加快脚步。   华药还是不懂,追着仁非问:   “仁非,为什么啊……”   许是归心似箭,两人没觉多久便到了山脚,一路沿着小路上去,不一会儿便远远看见法恩寺的大门。走得近了,隐约似乎看见一道蓝色的身影。华药脚步一阵错,身子往前歪去。仁非忙伸手拉住她,说:“怎么了?毛手毛脚……”他回头,看见法恩寺山门下那道默立的蓝袍和尚,便恍然了。   华药稳住身子,低头抹抹有些微皱的衣裳,向他跑过去。那个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鼻子眼睛变得清晰,就连微蹙的眉头也那么熟悉,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只离了一日,却好似很久不见。   她终于跑到他面前站住,对面的人却不发一言。他……似乎在生气?   随后而来的仁非合十道:“大师兄。”    “回来了?”   “大师兄……”仁非听出他言语里的责备,不知如何作答。毕竟自己去时信誓旦旦答应照顾好华药,却弄丢了华药误了行程。仁非只好低头喏喏,平日里顶嘴的气势不知跑哪里去了。   仁恻说:“你怎么……不是说要好好照看好华药,不要分开么?怎么你们……”他叹气又摇头。   “我……”仁非看看华药,那日他虽然因为只顾着买包子有错在先,但是华药丢了可是自己乱跑才不见的。只是……看她一脸要哭不哭的样子,仁非只得说:”昨天是……我自己弄丢了华药。”   华药猛然抬头,仁非怎么……那日……是她自己跑丢的。忙道:“是、是我自己乱跑的,那时候仁非正给我买吃的,都是我的错。”   “你懂什么?是我的错,你小孩子不懂不要乱说!”仁非强硬地说。   “我就要乱说……不,仁恻,我没有乱说……”   两人正把罪名往自己身上揽,仁恻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只是两个平日里顽皮不懂事的孩子,如今懂得为对方着想,倒是让仁恻莫名欣慰。看来多让华药出门,倒也有益处。   见仁恻不发一言,好像还在在皱眉的样子。华药扭头担忧地看向仁非,仁非表面心虚,但心里却愧意全无。这丫头怕大师兄他可不怕,大师兄是出了名的好人,如今师傅二师兄不在,只要懂得认错,大师兄哪里会真罚。   果然,仁恻只是蹙起眉头,沉思半刻便说:“仁非你违背昨日誓言,是破妄语戒。罚你跪香三日,每日早晚早晚一炷香为限。”   跪香,不过就是在佛前合掌而跪而已,且才跪一炷香,是非常轻的惩罚了。   仁恻看向华药,说:“华药……写三十张大字,每日交十张。”   “嗯。”华药说,偷偷瞧仁恻的脸色。仁恻没有生气吗?她暗暗高兴。写字她倒是不怕的,她以前每日至少要写五张大字呢。   仁恻这才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侧身道:“进去罢,一路风尘,歇息片刻再洗漱用些斋饭。”   仁非华药点头,跟着仁恻进山门。   回到房里时辰尚早,华药拿出包裹打开,里边躺着三套裙子,都一样的款式一样的颜色。华药拿起其中一套比划着,半天后才依依不舍地小心叠好放回去。她喜欢这样白衣,裙子上有叶子的样子,就要了三套一模一样的。那样洗了穿穿了洗,就是下雨还有得穿呢。华药还记得听她说完仁非一脸惊呆的表情,也许是因为他没有其它衣服穿,羡慕了,她怀着同情安慰了他。毕竟,和尚确实是不能穿其他衣服的。   有人拿来饭菜,华药把饭菜端来,对着桌子发了会儿呆,又看看床头的包袱,里面是三套崭新的裙子。她偷偷地笑,忍不住起身又打开结绳,摸摸里边的衣裳。现在还不能换,要洗过澡呢,不然会弄脏衣服了。真白……她忍不住摸了又摸,真白……   就这么吃吃饭摸摸衣服,再拿出笔墨写大字再摸摸衣服。一天很快就过去了。夜深了,寺里愈发沉寂。华药躺在床上,觉得很累,却不怎的想睡。窗外的树枝呼啦啦,不一会风也停了,很快鸟儿也不说话了。仔细听才听到什么小虫子的细语声。   寺里真安静。   她想起热闹的扬州城,那里有很多人,穿各种各样好看的衣饰,做着比和尚要多得多的,各种各样的事情。扬州城里不会让人觉着乏味,就是看别人做事情都能看一天。房子好看,灯好看,什么都很好看。想着她咕噜爬起身,学着仁恻教她的样子重新研磨,摆好宣纸,蘸墨照着记忆把扬州里见过的东西画下来,又大又宽的街,嚷叫的人群,孩子大人啊,很高的楼,卖药卖包子,有大房子大门口、丫鬟、公子、客栈、软毫,有人哭有人笑……她低头仔细地描着,软毫在宣纸上走行,留下让人心动的痕迹。   窗外,月辉不知什么因故变得温柔了。   第二日清早仁恻坐着法堂念经,等着华药来上早课。左右等不到人,他也不急,低头看着手里的经书,他还是相信华药不会无故不来。光影似乎发生变化,仁恻从书本上抬起视线,一个女孩子正捧着几大卷宣纸缓步而来。十四五岁的年纪,身穿白底绿叶的裙子,绿色宫绦系着一只葫芦,裙裾垂到脚边,素净的脸上一双明眸,她低身把纸卷放在他面前的小桌上,一低头露出后边束着黑发的绿色丝带。她抬起头来,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流露出疑惑:“仁恻?”   仁恻闭上眼,再睁眼时眼前的事物才变得清晰。他说:“华药。”是华药,穿着白裙落叶的女孩子是华药。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开口:“字都写完了么?”   华药歪过脑袋:“在你面前呀。”   仁恻又一阵愣,良久才开口,本就慢条斯理的人此时说起话来更是慢慢腾腾:“噢……是这样。”说完也不再言语,拿起纸慢慢看起来。华药乖巧地坐在一旁。   “仁恻,你去过扬州城的药店吗?”许久,华药开口。   仁恻停下动作,宣纸在他手里摇了摇,他说:   “去过。”   华药倒有些意外,“去过?”是了,那个药店的白胡子爷爷说仁恻下过山,“你去药店做什么?”   “做什么?给师傅买药,很久以前……便是化缘。”仁恻轻声说。   “化缘是什么?”华药问。   仁恻张开嘴却又闭上,摇头:“化缘,你如何懂呢,就是懂了,也不是真懂。”   见华药还欲说什么,仁恻指着纸上的某个大字说:“你看,这个字错了,才去了一日就变得不专心了。”   “咦?”华药凑过去,“哪个?”   “这个,你以往可是不会这样的……”   仁非做完早课便看见了路边顾盼神飞的华药,一身白色衣裳衬得像个小仙女。华药做完早课便穿着这身白底绿叶小裙子在寺里跑来跑去,仁非见到也不算巧合了。   华药看见仁非,跑到他面前提高声量说:“仁非!”说完手还微提起自己的小裙子,左摇右晃,仿佛孩子在炫耀自己的新衣。   仁非如何看不出来她的意思,顺着她作出沉思的模样,仔细端看一番,得出结论:“果然人靠衣装……”接着下一句就是:“那大师兄觉得好不好看啊?”   华药翘起的嘴角拉下来,说:“我忘记问了。”   仁非逗完她,觉得这样似乎不妥:“这身衣裳很好看,但是……就是太好看了,华药,你不要这身打扮到寺庙人多的地方去。”   “为什么?”   为什么,人多嘴杂啊,世俗之人最是嘴碎。   “华药想在这儿久住吗?”仁非问。   华药点头。   “如果想,就按照我说的去做。”   “好吧。”华药说。怎么所有人对她说话都只说一半儿呢?为什么要住在法恩寺就不能穿这套衣裳?华药不明白。可是还没等她想明白,又来了一个让她不要到人多的地方去的人。这个人,昨日还与他一起喝酒呢,仁非却让她躲着他。   华药闪到巷道里。   周敛一身华服宝冠悠游而来,手里一柄折梅题诗小扇。    ☆、那个姑娘又来找仁恻   周敛在法恩寺里闲游,这法恩寺坐卧群山间,古朴再添静谧,倒是个幽静的好去处。过往僧人或念经打坐或挑水劈柴,倒有几分世外的自在。   可今日这静穆里却添了一抹活泼的色彩。   周敛转过一个拐弯,看见华药一身白衣带绿,她见了他却急急忙忙扭身跑了,很慌张的样子。周敛收起折扇几个大步朝那身影躲藏的方向走去,立在缩在墙角的她面前。华药从墙角抬起头,看见周敛正站在自己面前一动不动,不由后退一步。“啊……周,周、敛。”   她身穿月牙白镶领银白上衣,同色白裙上绣着青翠的枝叶。虽不及府里她穿着那套精致,但颜色却很衬她,仿佛她本该属于白色与绿叶,带几分天真纯美。   周敛定定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说:“华药姑娘这身装扮,周某差点儿认不出来。”   “嗯?哦,这是我们昨儿在扬州城里买的。”见他说起她的衣裳,她便被转移了注意力。但是这番话却道出了昨日他们去扬州城的目的。   周敛说:“哦?原来华药姑娘与仁非师傅昨日下山是为了采买衣裳?”   华药点头,就是这样子的。   “仁恻师傅知道么?”周敛忽然又问。   “什么知道不知道……就是仁恻让我去买的啊。”华药说,嘴角止不住漫上笑意。   周敛无语,住在寺庙里的孩子却穿如此鲜艳的衣裙,还是个来历不明的女孩子,人们说仁恻师傅虽精通佛礼,却不通世事,如今看来却有几分道理。   周敛说道:“华药这身……还是少去前边人多的地方,免得惹些不必要的麻烦。”见她一脸懵懂,他说道:“这样是对你好,对仁恻师傅也好。知道了吗?”   这个人说的话怎么和仁非是一个样子呢?这话她答应了仁非自然是作数的。   华药点头:“知道了。”   周敛想起适才她慌张的模样,问:“为什么躲我?”   华药这才意识到不妥,自己本想躲着他,怎么倒和他说起话来了呢?她有些心虚,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躲你?”   真是一句话就露了馅儿,周敛说:“果真在躲我么,你躲我做甚?”   “不做甚。”   “不做甚你躲着我?是仁恻师傅这么吩咐的么?”不做甚?周敛可不信,她脸上的表情可不是这么说的。   华药忙道:“不是不是,是有个人让我躲着你的,说你与我们不一样,见到你要躲到别处去。”   “有个人?……嗯,是仁非师傅?”周敛只一停顿便如此猜。华药呆呆地看着他,一副你怎么会知道的表情。   得知答案的周敛却不说话了,看着她的眼神变得有些不一样。华药见他一脸沉默的样子,心里其实也是奇怪的,她说:“仁非说,我们与你们不同,你是富家子弟,有什么不同呢?”   “没什么不同的。”他说。   华药却走近他几步,仰面道:“你是不是难过了?不要难过。我以后不躲你就是了。”她不说存心要躲他的,谁教她答应仁非了呢。   “我不难过。”周敛嘴角含笑道,他何曾需要一个小丫头安慰?但是她的这番话却让他刮目相看,没想到她能察觉到他的不悦:“你倒让我意外,一般人说了这样的话只顾着怕我恼怒,从没有想过我难不难过。”   “没有人想过你难不难过?那么多人认识你啊,都不关心你么?”华药问,他家里那么多人,扬州城那么大,都没有人关心他吗?华药露出一副真是可怜的表情。   这姑娘虽傻,说出来的话却锥人心。就是同情人的表情很傻,周敛没想到自己也有被她同情的一天。   周敛嘴角抽搐,良久才答道:“我父母自然是关心的。”只是跟一般人家的关心不同罢了,他安慰自己。   “啊,我没有父母。你不要难过了,我没有父母呢。”华药闻言趁机安慰他。   “……”她一脸没有父母这样悲惨的事情都没什么大不了样子,周敛无语,倒显得他过于伤春悲秋了。但他确实惊讶,无父母,她看起来就像一个被保护太好的姑娘,并不是蠢笨,而是不谙世事的憨傻。特别是穿一身时新衣裳,活脱脱一个天真活泼的小精灵。这样的人,怎会是经历过失去双亲这样大悲痛的人呢?她也不像久住佛寺的人,她到底是为何出现在寺庙里?   “华药,你为何会出现在法恩寺?”周敛忍不住好奇。   华药说:“是仁恻带我来的。”   “仁恻师傅?”   “是啊!”她不住点头:“他发现了我。”   周敛愣怔,华药眉间添增几分不一样的神采,她说:“我在后山里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仁恻看见我,把我带到了寺里。说我可以住在这里,还教我习字。”   周敛忍不住道:“只是习字么?”   “嗯?”   周敛自知失语,忙转移话题:“没什么,我昨日收到许多东西,有一个很好玩的,带来给你瞧。”   她果然与城中姑娘不同,不细究他的目的,只是露出好奇的表情问:“什么好玩的?”   “我让小厮拿着等在山门那儿,你在这儿等着我,我去拿。”他说,露出笑。与她相处确实让人愉快,问答直来直往不用绕弯试探,送东西也不用考虑有什么深意。也罢,管她是何身世,她又何曾在乎他的身份呢?   周敛走了,华药顺势靠到墙上。等就等,反正时辰还早,仁恻还在看书。但周敛没等来,却来了位不速之客。华药只觉得眼前光线一暗,抬头时面前便站了一个面色不善的姑娘,那姑娘不是谁,正是那日偏要让她带去找仁恻的人——小蝶姑娘。   华药还记得这姑娘凶得紧,想到这华药往身后的墙缩了缩。   周晓蝶上下打量面前白底绣绿叶的姑娘半响,觉得这女子有几分眼熟,但是扬州城的小姐里她何曾见过这号人物?周晓蝶支着下巴细细打量,就算是官吏人家的小姐,官估计也不大。这一身纱缎也不是什么珍贵之物,只不过穿在她身上显得好看点儿就是了。可她怎么腰间挂个葫芦?还是那么丑那么灰溜溜的……   “啊!你是!你原是那个寺里的刁民!”赵骁蝶忽然反应过来,指着华药大声道。华药见她盯着自己的葫芦,忙用双手捂住抱在怀里。   “敢穿这样的衣裳,你是个什么东西?”赵骁蝶嘀咕,她还有不信,又左右看看华药,说:“你……回家了?”难道她曾是哪户人家的小姐,原是寄住在佛寺里现在被接回去了不成?   华药摇头,小声说:“没有,我没有家。”虽去过扬州城那样的地方,见了许多生人,还是很怕这个气势汹汹的姑娘。   赵骁蝶眼露嫌弃,“没有家?野孩子?那你也敢这身打扮!你从哪儿弄来一身这样的衣裳?”   华药听她问,鼓气几分勇气来,说:“这个衣裳是我到扬州城……”   “罢!罢了!谁想知道你这衣服从哪儿来?左不过人家看你可怜,施舍给你的吧。或许是哪个公子看你有几分姿色,送你的呢!”赵骁蝶鄙薄地笑,斜着眼扫视着华药。华药虽听不懂她的意思,也知道不是好话。华药抱紧仁恻送的水壶,眼眶渐红。好让人伤心的眼神,别的公子送的东西,原不该收么?   见华药抱着灰乎乎的水壶双眼含泪,赵骁蝶撇嘴,“你识趣现在便带我去寻仁恻师傅,若不带,看我不回禀了方丈去!”   “方丈不在。”华药小声说。   赵骁蝶冷笑:“几日不见胆量见长啊,那不是还有其它师傅么?方丈不在便是仁恻师傅主事,仁恻师傅若见不着我,你还能在这寺里住着?”   华药神色一变,仁恻确实说过她不能在寺里久住,若见不到这个姑娘,仁恻当真会赶她走么?   果然好骗!赵骁蝶见状勾起涂画鲜红的红唇,“怎么?怕了吧,快带我去!”   闻言华药却不动,她抱着葫芦靠着墙壁低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直到赵骁蝶不耐烦了,华药才抬头偷看赵骁蝶一眼,直起身子扔下一句:“我没有拿你的东西!”然后便跑了。看着那丫头丢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就跑了,赵骁蝶跺脚:“臭丫头!给脸不要脸,下次定要你好看!”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问候:“赵小姐?”   赵骁蝶娇躯一震,回头,看清来人脸色大变,忙收敛了气势,悻悻道:“周公子。”她内心着急,竟然在此处遇见周公子,也不知他把方才的事情看了多少去!   周敛脸带浅笑,但眼睛却半点笑意也无:“赵小姐不知为何在此?是迷路了么?”   赵骁蝶讪笑:“我……我没有迷路,来……不过是在这寺庙里逛一逛罢了。”   “是吗?这儿偏僻,小姐可不要走岔路出了事故。”周敛好心地又多加一句。   “是是是。”周晓蝶脸色一白,忙应承道。   “那周某告辞了。”周敛颔首道。   “啊,那是自然,公子慢走。”周晓蝶说,见周敛走远才暗暗松口气,想起他刚刚的话无端出一身汗。周敛父亲是扬州刺史,在扬州城是个横着走的人物,她如何敢惹。以前的周公子可是待人平和的人,刚才不冷不热的表情可真吓着她了。   都是因为那个野丫头!赵骁蝶暗道,害得周公子对她印象都不好了,扫把星!迟早有一天要那扫把星好看!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让人带自己去找仁恻师傅,赵骁蝶四下张望,不一会儿便遇见一个和尚,身子挺拔,长得有些可爱,看着不像和尚般温顺,倒像是老憋着小坏的样子。去问还是不问?赵骁蝶暗忖,主动与陌生男子攀谈,若是传出去可如何是好。转念又想,这只是个和尚,也值得她怕么。且此处只她与这和尚二人,传她的闲话,他如何敢?   赵骁蝶走过去,说:“小师傅,小师傅!”   那和尚转过身来,弯腰道:“女施主?”   “不知小师傅法号?”   那人抬头笑道:“仁非。”一双浓眉,一笑倒有几分俊俏。   仁字起头?莫非是仁恻的同辈么?   “你是仁恻师傅的……?”   “仁恻是我师兄。”仁非说。   “啊,我……正要去寻仁恻师傅呢,既是师兄,可否引见。我在佛理上有几处疑惑,听闻仁恻师傅对此最是精通的,想请教仁恻师傅一二。”赵骁蝶说,竭力作出虚心求学的样子。   “是。”仁非说,也不多问,抬脚为赵骁蝶带路。   仁非心中暗笑,以前想着法子见大师兄一面的女子不知凡几,但这般大胆的还是第一次遇见。大师兄这个时辰多半在藏经楼,全法恩寺大半个扬州城的人都知道,这姑娘不过是顾着体面,怕大师兄看低了去,便假意让人带去,找几句托词罢了。可惜大师兄全然不理这些姑娘的热情的,每次都别人问什么他答什么,管你什么赵姑娘王姑娘。那些姑娘也都渐渐死了心。如今竟还有不死心的,这姑娘倒是挺坚持。   “姑娘是扬州人?”仁非问。   听见他问,赵骁蝶微愣,说:“哦,我祖籍不在这儿,前两年才搬来扬州的。”   哦,那就难怪了。仁非点头,这姑娘刚来,还处于不死心的阶段。把这不死心的姑娘带到藏经楼,不死心姑娘一溜烟便跑进了藏经楼——当真心急。   仁非看看头顶的太阳,心想寺里还有另一个不死心的姑娘呢,跑哪儿玩去了?拐了几拐,便遇到了另一个不死心的姑娘。但旁边竟还站着个男人。   那男人道:“我找了很久都找不着你,你又躲着我了么?”   隐约的白底绿饰,可不就是另一个不死心的姑娘么。   “我没有。”那姑娘道。   “……嗯,若不是就好。”那男人也不争辩,只是把手里的东西往华药眼前一送:“你看这个东西好不好看,若喜欢,便送与你。”   这这这这这……仁非扶着一旁的柱子直勾勾盯着不远处的两人。这是怎么一回事!佛门净地,孤男寡女,送礼物!这是怎么一回事?! ☆、懵懂   仁非正欲上前隔开两人,却听了一句让他意外的话,那姑娘说:“我不能要你的东西,你拿回去吧。”   周敛说:“为什么?你适才不是这么说的。”   华药别开目光:“现在不同了,我不能收别的公子的东西。”   “你不喜欢么?再说了这兔子……”周敛道。   仁非见状不得不上前打断周敛,免得他说出不该说的话来:“华药。”   周敛见来人脸上有几分尴尬,忙把手里的东西握在手心,垂手说:“仁非师傅。”   “周公子,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你。你与华药说什么趣事儿呢?”   周敛见瞒不过,脸色转为平常,大大方方道:“前些日子在家中看到这个小玩儿意,是只玉雕的小兔子,不过是孩子把玩的小东西。想着拿来给华药姑娘玩一玩罢了,我们家没有孩子,放着也可惜。”   他的手里分明是个莹绿的玉兔子,小巧可爱。虽然拒绝了,但华药的眼睛还不断偷眼瞧着,分明是喜欢上了。   虽说这些小东西显得幼稚,送人代表不了什么。但是,无缘无故,谁会送人东西。   仁非笑道:“周公子,华药这孩子平日顽皮,怎么玩得了这么易碎的东西。这玉兔给了她倒是糟蹋了。”说完看向华药,华药见他眼风犀利,忙点头附和:“嗯,是啊是啊,真是可惜啊!”可是真的好可爱啊。   周敛只得道:“是周某唐突了。”   “是华药没那个福气,药儿,还不快谢谢周公子。”仁非从华药说。听见仁非的如此喊华药,周敛眉毛动了动。   华药虽不懂为什么没收东西还要谢谢,还是听话地说:“谢谢周公子。”   仁非说:“周公子若无其它事情,我便带她去寻大师兄了,大师兄正找华药呢。”   华药刷地抬头,听见仁恻在找她,她的眼睛瞬间散发出光芒,整个人都待不住的样子。周敛眉毛又动了动。   “周公子?”仁非又故意道。   “无事,仁非师傅先请。”周敛手中的折扇指指前面。仁非冲周敛行礼,领着华药越过他。才拐了两个弯,仁非便停下脚步,转头看看后面无人,仁非伸手屈指用劲一敲华药脑门,崩的一声巨响在华药脑袋来回荡。华药后退一步,说:“仁非,你又打我!”   “就打你!不是叫你不要理那个周敛吗,叫你躲着他吗,怎么地又聊上了?”   “我没有,我躲了,是他自己找我的!”   “你说谎!”   “我没有……”   “……”仁非盯着她看了两秒,看她确实没有露出心虚的表情,咳嗽一声说:“没有就好。”   “仁非,你怎可污蔑他人?”华药说。   仁非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别学大师兄说话,你知道污蔑是什么意思?嗯?污蔑是什么意思?”   “……”华药无语,半响才道:“我说不出来什么意思,但是却知道是什么意思。”   “又胡说八道,说不出来就是不知道。”仁非一口否定。华药顿时哑口无言,想反驳又无处反驳,只是嘟起嘴不理仁非。仁非逗完她,说:“你自己玩去,我还有事儿呢。”   见仁非打发她走,她忙说:“你不是说要去找仁恻么?”   “找啥仁恻,骗刺史家的傻儿子呢,快玩你的去。”仁非道。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我还要去打点寺里的事物呢。谁同你一样闲?”   “你不去,我自己去找仁恻。”说着她转身就要走。   去就去呗……仁非脑子一个激灵,回头叫住华药:“等等,现在不能去。”   华药回身问:“为什么?”   仁非一时竟有些答不上来:“反正……现在不能去,大师兄吩咐的,嗯,大师兄说现在有事,不能打扰。”那赵姑娘估计还没走呢,若是她去了还得了。   仁恻吩咐的?华药低下头那手指头点点葫芦壶,想仁恻左不过是怕别人打扰他看经书了罢,还有什么呢。她说:“那我悄悄地去,不说话地呆着,不打扰他。可以么?”   “额……可以是可以,但是……唉!唉别跑啊,我话还没说完呐!华药!回来,华药!”仁非话没说完华药就朝藏书楼的地方跑去了,他忙跟上去。   这边藏经阁赵骁蝶正缠着仁恻不放,她一会儿问随手从架上拿来的佛经上某句是何意,一会儿说自己来法恩寺如何辛苦,边说边凑近仁恻,掩唇轻笑。仁恻耐心一一答了,眼观鼻鼻观心。   赵骁蝶见他这般坐怀不乱,灵机一动心生一计,说:“仁恻师傅,我有一疑问,不知仁恻师傅能否解惑?”   “施主请讲。”   赵骁蝶勾唇笑道:“何为男女之情?”   “贫僧不知。”   “原来……仁恻师傅也有不知道的时候啊。”赵骁蝶往仁恻靠过去一些,拉起仁恻的手说:“你不知道,但世人啊却无师自通。民间倒是有几个说法,我愿说与仁恻师傅听。”   这时忽听一声响,门口的书架微晃,倏然落下几本书来。两人扭头,看见书架旁立着一个白衣衬绿的姑娘,以手掩唇,不敢相信地看着两人。随后出现的仁非见两人拉着手也瞪大眼睛。   仁恻皱了眉,把手从赵骁蝶掌中抽出。这位女施主未免太失礼,就是不知道敬僧人之道,也该知道就是在世俗里此动作也不妥。   “仁恻……”华药一语未出,眼眶已泛红。忽如其来的很不舒服的感觉,华药却不知为何,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华药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一旁见她泛泪凝望仁恻的赵骁蝶如何看不出来。赵骁蝶心下一咯噔,看看仁恻又看看华药,见仁恻好像只是在恼自己牵他手的事,心下稍安。   但是这个野丫头……,赵骁蝶脸色阴沉下去。   被大师兄被不明女子牵手的一幕惊呆的仁非,见那女子面露不善才猛然清醒。没办法,虽然喜欢大师兄的女子不知凡几,但谁真有胆去牵大师兄的玉手。天呐!仁非左右看看,华药几欲落泪的脸,那位女施主不善的眼神,仁非暗自叫苦,肇事者大师兄还在瞅着自己手在纠结。   “大师兄……”仁非开口,所有人的目光陡然聚集在他身上。   仁非艰难地开口:“咳,嗯……师兄,玉冥寺来信……”   果然大师兄的注意力被全然吸引了:“玉鸣寺?信里说师傅身体可还好?”   “我并没有说有来信……是的,是有。书信就放在,你的屋子的……桌子上,我并未拆封。”   聪明如大师兄却并未察觉他的异样,一贯清冷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想不到来信如此之快,我这就去看看。”   “……嗯,去吧。”仁非见了仁恻的表情,觉得更加有苦说不出。大师兄,若是回头发现我骗了你,可千万不要怪我,我也是为你好啊!   赵骁蝶却不依了,她好不容易能见到仁恻师傅一次,这一次那么天时地利人和,怎么才不到一刻就要走?   “仁恻师傅……”她娇声道,露出委屈的表情。   “女施主?”仁恻问,眉头将蹙未蹙。适才这位女施主的动作给他留下很不好的印象,若是有心向佛,又何至于什么都不懂呢?   “我……”见仁恻师傅面露不愉,赵骁蝶受到重重一击,难道……她被仁恻师傅讨厌了?都是、都是那个野丫头的错!害得她和仁恻师傅还没有进行下一步就……真是太、太讨厌那个野丫头了!   “我就是唤一声,没、没什么要紧事。”她心不甘情不愿地说。一个眼刀子朝华药扎过去。华药此时心神皆在仁恻身上,等仁恻出了藏经楼的门,她便仿佛失了魂儿,站着一动不动,哪里还注意到赵骁蝶的敌视。   一旁的仁非忙打圆场:“这位女施主,你可是还要找什么经书么?”   赵骁蝶听出了仁非的和稀泥意味,便顺着台阶下,哼道:“找不着,不找了。”   仁非笑道:“我们小小法恩寺的藏书楼藏书不够。女施主可以到别处寺庙找一找。”   赵骁蝶看一眼仁非,也懒得与他周旋,抬步便走,走到门口又停下转过身来看着华药:“哎,若我走了,你也该离开了吧?”还杵着做什么,等着仁恻师傅回来么?   华药闻言不解地看着她,仁非忙道:“华药是住在寺里的,不急。”说完仁非就后悔了,果然,那姑娘上下打量一番华药,语气一波三折:“她……还住在这寺里……?”这般花枝招展?笑话。   仁非只好道:“她不过是寄住于此。”   赵骁蝶讽刺地看着仁非:“是吗?她不是孤儿吗?恐怕不是暂住那么简单吧?我听闻慧容方丈外出游历,才几天,坐下弟子便开始胡作非为起来了!”   “女施主请自重。”仁非有些恼了,说的什么话,果然是女人难缠!   赵骁蝶轻哼,她犯不着跟这个和尚计较,何况他还是仁恻师傅的师弟。但是这个野丫头嘛……她斜一眼还在发愣的华药,径直越过两人而去。   想假借寄住之名赖在寺里纠缠仁恻师傅,来个近水楼台先得月?别做梦了!哼!周晓蝶冷笑,有的是法子让你滚出法恩寺!   仁非看看那姑娘的背影,看样子似乎不会善罢甘休。再看华药,依然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想那姑娘穿着不似来自寻常人家,也不知以后会怎么刁难华药。再想到大师兄,仁非面上一苦,恐怕大师兄已经知道他在骗他了。 ☆、大闹法恩寺      第二日,日头高悬。仁非因为哄骗仁恻又被罚去跪香,这次一次要跪足两个时辰。华药坐在栏杆上发呆,系在身侧的葫芦壶随着她摆动的脚晃动,绣着绿叶的裙子在微风里轻漾。坐了一会儿,不想那个小蝶姑娘又出现了,还摆出一副她没有见过的表情。只见那姑娘脸上堆着笑,俯下身子温和地看她。华药忙站起身来,靠后贴着墙壁。   赵骁蝶心里不屑,但却不表露,只是笑吟吟地说:“可真惬意呢,华药姑娘。”   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华药想,她心性单纯,心里想什么都会显露在脸上。赵骁蝶一瞧她表情便知道她在想什么。说:“我问了法恩寺的其它和尚,也就知道你的名字了。”说完不等华药搭腔,便直截了当说出自己的目的:“哎,你要不要到山门前去玩?”   华药不知她又要做什么,只是说:“仁恻……”不在前面,这姑娘想必又是来找仁恻的吧,只是这个时候,仁恻只会在藏经楼或者自己的精舍。但仁恻还是没有说出口,她现在不想提仁恻,一提就难受,况且仁恻也说了,不喜欢别人打扰他。   赵骁蝶说:“我不是来找仁恻的,我是来找你玩的。”   “找我玩?”华药有些不敢相信,她、她不是不喜欢她吗?   “怎么,你不喜欢我,不愿意跟一处我玩吗?”赵骁蝶说,边说边偷眼看华药的反应。果然,这个不长记性的蠢丫头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说:“怎么会!”   啊呀,她一个平民丫头,能跟一个出身高贵的官家大小姐一起玩耍,是多么荣幸的事不是吗?不过……赵骁蝶暗笑,她可不是来陪这个蠢货玩的。赵骁蝶伸出手,声音轻快:“那,走!我们到前边去,我还有好多朋友呢,就在前边!”   华药一直在法恩寺深居简出,并未有什么朋友,更别说与同龄的女孩子玩儿,就是话都说不过几句。她想起第一次见这个女孩子,她确实有一群朋友,都是穿着花儿一样好看的裙子,长得都好看,她们在一起笑得很开心。将要交到朋友的喜悦让华药忘了昨日的不快,也忘了仁非不要到人多的地方去的嘱托。被赵骁蝶半拖着来到大雄宝殿前面,那儿果然站着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孩子,旁边还立着一群丫鬟婆子。不时有人在大雄宝殿里进出,行人还不时往那群名门贵女瞧上一两眼。那群小姐经人提醒,都瞧过这边。华药被带到她们面前,赵骁蝶指着华药的脸道:“哎,给你们介绍个人,这个丫头,叫华药。”   那群小姐不知赵骁蝶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都面面相觑,有人说:“小蝶,你这又是在做什么?”,还有人小声道:“华药?好刁钻的名字。”   赵骁蝶不理她们,抬高声音说:“不仅名字稀里古怪的,就是身世也不凡呢!她啊,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现今住在法恩寺里,且还不知道要住多久呢!”   众小姐哗然,如此面容姣好的女子竟孤身住在寺庙里,且还穿着而如此打眼的时新衣裳。   “莫不是胡说吧?怎会有孤女这般打扮?”,“还说不知要住多久,这……这……和尚也是男子罢?”这些小姐窃窃私语,用眼睛偷觑华药,目光只是这么轻轻一触华药便收回,仿佛碰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似的。   赵骁蝶见众人如此,忙又道:“我说的,可是千真万确。前些日子慧容方丈远游去了,要知道,若是方丈不在,光有座下弟子可是管不着的,这和尚有些佛心不坚……”   众小姐又是一阵惊叹,都捏着帕子斜着俏丽的眼睛看华药,   “原来是这样,若真是方丈不在……”、“哎呀!这怎么行,败坏风德!”、“这样的事还是第一次听说,我看那姑娘也不像那种人……”,“你又怎知她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那些小姐的声音切切察察,如同苍蝇嗡嗡作响。那些拜佛走出殿门的人们不知其然,都站在一旁指指点点。华药孤零零站着被所有人审视,他们都露出一副不善的模样,眼睛半斜半闭,嘴里嘀嘀咕咕地刻意压低声音让人听不真切。   华药觉得害怕,转头看带她来这儿的赵骁蝶,赵骁蝶不知何时已经松开她的手,站得离她有几米远了。赵骁蝶扭头给华药一个得意的眼神,再扭过高傲的头颅。这时赵骁蝶眼角看见有和尚跑开,似乎是去通风报信。她的眼神越发得意。就算有救兵又如何,她倒要看看,这个野丫头如何再在法恩寺下待下去。   当小沙弥跑来报信时,仁非正跪着看神龛前的盘香,一个时辰已过,还有一个时辰。双腿开始发麻,他直起腰挪挪双腿,等好些才回到刚才的姿态。这时风风火火跑来一个小沙弥,扶着门道:“仁非师兄,你、你快到大雄宝殿去!”   仁非头也不回地说:“去什么宝殿,没看见我正受罚呢?香盘还有一半呢,宽鸣,有事找大师兄去。”   那小沙弥道:“也已有人去喊大师兄了!”   “那不就可以了。”仁非闭眼不理,哼,大师兄此人,替他解围还受罚,真是不可理喻,他不帮他处理两日杂务,有得他焦头烂额的。   “是华药姑娘!”宽鸣说,果然,一听这个名字三师兄就坐不住了,他忙说明情况:“华药姑娘被个女施主带到大雄宝殿去,被一群人围住了,他们说华药姑娘的坏话,还骂师兄你呢!”   “说华药的不是?你说什么?”仁非豁然起身问,竟然有这样的事。“你说华药被谁带到前面去?”   “是……个穿着粉色衣服的姑娘,啊,昨日好像还来过我们庙里!”   昨日?仁非瞬间想到昨日那个女子,难道是她?   “仁非师兄?”宽鸣问。   仁非忙迈步说:“走,我们快到前面去!”   两人赶到大雄宝殿时,远远便看到聚集着一群人,跑近了才看见被围在中间的华药,小脸煞白。她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也不太懂这些人如此对她的意图。只是茫然地站着,惶恐得如同一只受惊的麻雀。   华药!仁非加快脚步挤进人群,站到她身边。所有人的视线转而倾注在他身上,仁非目光扫视,最后落在赵骁蝶身上,眼眸一眯。赵骁蝶退后半步,这个和尚的眼神好生吓人,随后便生恼意,他怎么敢这么看他!但再回视回去,那和尚已不再看她。这和尚单掌躬身一礼,说:“不知诸位施主在此会聚,为的是什么事?”   无人应答,只是互相目光交错,无声交流着。最后,有人说:“仁非小师傅,不知这位姑娘可是寺里的人?”   仁非道:“这位……女施主不过是寄住在法恩寺里罢了。”   “寄住?住多久?”   “不多久。”仁非回道。不多久?闻言华药浑身一颤,抬头看他。   赵骁蝶插嘴:“不多久?何不说出个确切的日子来?”   仁非忍怒道:“这位女施主是师傅允许住进法恩寺的,我如何做的了主,施主何不去问我师傅?”   问慧容方丈?慧容方丈现在不在法恩寺,她问谁去,再说了此处乃法恩寺,都是信佛拜佛之人,她如何能对主持语出不敬?赵骁蝶闻言一哽,对仁非怒目而视。仁非面色不愉,到底没有发作。周围的人闻言是慧容方丈的意思,都安静下去。慧容方丈上通佛祖下知因果,就是做些奇怪的事情,也自有道理,万不与一般俗人相较。这时人群响起异样的声音,人群散开,走进一个眉目清和的和尚来,他面上依然不见慌忙只是脚步有些急促,他在众人面前站定,双手合十,一身有些发白的蓝衣在他身上显出质朴的温和。华药与众人一起抬头,自昨日在藏经楼一别,再看仁恻,不知为何心中多了些怯意。   有人问:“这是谁?”   旁边的人道:“这你都不知道,这是仁恻师傅,慧容方丈的大弟子。”   “原来他就是仁恻师傅!”   仁恻鲜少在世人面前露面,很多人倒是认得仁非的人多一些,对仁恻师傅则是只闻其名罢了。如今一见,确是如坐春风。   就连容貌也如此出众……那些官家女子一个个半掩俏面偷瞧仁恻,露出几分羞意。   赵骁蝶大着胆子问:“仁恻师傅,仁非小师傅说是方丈允了这个女子住在庙里,是真的吗?”   仁恻看向她,说:“是师傅吩咐的。”   闻言,赵骁蝶懊恼地看向别处,用劲捏着手里的绢帕。四周的人见慧容方丈的大弟子如此说,便都信了几分,面露恍然。   赵骁蝶还不甘心,指着华药说:“既然允了,那也终有一天要搬出去,整天穿成这模样在寺里闲逛,没的败坏寺里的名声!还不如早早撵了出去!”   如此严厉的指摘,到底是太过伤人了。众小姐都惊讶地看向赵骁蝶,不知她为何如此刁难那位姑娘。   为什么一定要撵她出去?华药不住地摇头,说不出话来。   仁恻静静看着赵骁蝶,眉目间染上冷意:“佛渡有缘人,这位女施主乃师傅亲命留下,也不过是身处困境在此寄住些时日,时机到了自然会离去。女施主何故出此言语?”   “哼!万万没有这般衣着入住佛寺的道理!”赵骁蝶讽刺道。   “赵姑娘这般言语好没有道理,哪般衣着不能入佛寺?”一个声音终于忍不住响起。众小姐闻言忙弯腰让路,接着走出一个容貌秀美的姑娘来,一身清雅秋菊绣宫装,步态怡然。   赵骁蝶见那女子,忙讪笑道:“李县主,我……您可能误会了”   李县主笑道:“哦?看了许久,我也看明白了赵姑娘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我只是因此想到很多故事,生了几分感慨。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王侯将相曾借住僧庙,也不见人说身着锦衣华服不许在此借宿。若一心向佛,身穿异服又有何妨?况且仁恻师傅说这位姑娘身处困境,又无父母。这附近除了一个寺庙就再没有其它寺庙或尼姑庵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让这姑娘往哪儿去?”   “这,我不是这意思,我不过是,不过是,”赵骁蝶一时找不到话反驳,咬住唇急的粉颊涨红。   “是啊,县主说的是。”,“何尝不是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承蒙县主教诲,不然有些人还不懂这些道理呢。”众小姐纷纷应承,把赵骁蝶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李县主乃开国郡公之女,而赵骁蝶的父亲不过是扬州城小小医学博士,赵骁蝶平日里趾高气扬,大家虽不说,但又有几个人真对她服气,不过是不想失了身份便应和她几句罢了。赵骁蝶也心知李县主家世与自己犹如云泥,受李县主如此奚落也不敢反驳,只是别过脸咬牙不语。   李县主也不理睬赵骁蝶,这个赵骁蝶向来不知收敛,如今竟忽然牵出一个姑娘来任意欺辱,令她很看不过眼。就是京城里那些皇家贵女,也不见几个行事如此恣肆。而且她看着这个姑娘有几分眼熟,就是一时记不起来。县主说:“既入了佛门,生了佛心,又何至于说三道四。但既来了这儿,便莫扰了佛祖的清净,拜佛才是要紧。”   众小姐齐声道:“是。”见众人都齐声应承,赵骁蝶只觉得脸在烧,低头拧着手帕几乎快把银牙咬碎。   李县主又说:“既然有人出此言语,那姑娘也该避嫌才是。古时候,有多少大家之女入佛门道观修身养性,这儿无尼姑庵,且又是主持亲允。何不在寺旁建一小屋,如此一来,能入寺拜佛看经,少了闲言碎语。在庙旁听得几声钟磬心也静。”   不待仁恻开口仁非便忙接口道:“是,是,多些县主指点。”   李县主点头,回身往山门走,众小姐忙跟上。周围的人见状也都四散而去。待那些人一走,寺里的人才都松口气。   只是,众人看向有些神思恍惚的华药,华药要搬出法恩寺外去了么?    ☆、山贼   第二日一早,华药抱着书本来到法堂,却不见仁恻身影。有个小沙弥守在门口,合掌对她说:“施主,大师兄今早有事,不能来给你讲授诗书,还请您回去吧。”   华药抱着书和纸看着那个小沙弥,小声问:“那我什么时候来呢?”   “这段日子……施主都不用来了。”   冷露清寒,沾湿衣服透过冷意。华药怀抱着书本和大白纸,原路回住处。还未破晓,天未放明,灰蒙蒙的天空下她衣摆上绣着的漂亮绿叶也变得暗淡。昨日大雄宝殿前人群聚集,他们聒噪的声音仿佛能使此刻宁静的清晨变得嘈杂,他们斜着眼睛看着她的样子,还有那个被唤作小蝶的姑娘,那姑娘讨厌她。她说:这般穿着的姑娘,何不撵了出去!撵出去!   回到室内,华药放下怀里的书纸,抬手解腰际的碧色腰封,解下腰间的葫芦壶,手腕微倾便看见葫芦底的药字,不知为何,眼泪一滴滴落到灰色的葫芦壶上。   当日头西斜,仁非寻华药不见遂寻至华药房前,推开华药门时,便看到一个双手握着摊开的诗经发呆的小人。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衫,那是寺里一个样式缝制的衣服,头上也不再系着漂亮鲜艳的蓝色丝带。无精打采地伏在桌子上。   仁非唤:“华药。”   华药抬头,看清来人后倏然亮起的眼眸又暗淡下去,仁非知道自己不是她在等的人,还是笑道:“这么晚了,怎么还在看书?”说着他走去把点燃桌旁的蜡烛。   华药闻言愣愣道:“仁恻是跟我说过,日光黯下去不要看书的。”说着她把书放到桌上。   仁非来到她对面坐下,看着她说:“可是我如今把蜡烛点燃了呀。”华药抬眼看他,又看桌上的书,未发一言,也未再去碰那书。   仁非叹气说:“华药,你要搬到后山去住,我与大师兄连夜商议为你在后山曲溪旁为你建一座小木屋,你今早去寻大师兄不在,是因为他要外出为你查看住处呢。”   听了他的话华药眼中才有了些许神采,说:“原来……你们到后山去了。”   “是啊,所以华药要听话,好好待着不要乱跑,这段大师兄和我都不得空。”仁非说,若是再遇到那个被唤作小蝶的女子可就不得了了。   华药低了头,小声说:“我会好好在房里待着,哪儿都不去。”   昨日那个女孩子的话再一次破空刺来,刺得人难受。   仁非见她低落的样子,不禁问道:“华药……昨日,那些女子的话,你听懂了吗?”   华药低着的脑袋点了点,仁非看不清她的表情,她说:“懂一些,不懂一些。”   “……我们不是要撵你出去。”   华药点头。   “你想住到后山去吗?若不想去,我们想想其它办法就是。”   华药点头。   “不想么?”   “想。”她哽咽着说。   “为什么?”仁非问,声音是从没有过的温柔,仅仅半日的责难,她已经学会说谎了啊。   华药低着的脑袋落下一滴滴眼泪,她说:“我不愿让仁恻为难。”   仁非忽然有一瞬的复杂难言,看着她垂着手低头流泪的样子。   “那便去后山吧。”仁非听见自己说,去后山,至少隔着一道墙一片深林,把不该有的东西隔去,什么有缘人呢?本是最不该遇见才是。   仁非起身,走出门,看见也恰巧寻来的仁恻,他笑了,说:“大师兄。”   仁恻站住,说:“仁非,我正要寻你。”   “只是来这儿找我吗?”找他找到这儿来了?   仁恻不解其意,说:“顺道说与华药,我今日不在法堂等她并非有意。”   “我已经告诉她了。”仁非顿了顿,笑道:“你若已委托了人相告又何必再多此一举,大师兄,你也变了。”   说完越过仁恻大步而去。   仁恻愣在原地,看一眼华药半掩的门扉,转身朝仁非走的方向追去:“仁非,你且留步。有些事要与你相议……”   一人住的小木屋并不需要多大,因而在法恩寺众人帮助下,不到一月就已建成。只是有些精巧的东西未置办,这日仁非来跟华药说:“ 华药,过几日我们要下山去,你与我们一同去吧。”   华药露出一丝惶惑:“我不去了。”   她怎么能轻易到人多的地方去呢?经过一个月如同禁闭般的日子,华药变得如同第一次来法恩寺一般怕生,关的日子久了面色有些苍白。不管他怎么劝说,她未曾再穿过那些从扬州裁来的衣裳。自己终日躲在屋子里,不知在想什么。   “华药。”仁非说,伸手想摸摸她的头,还是放下。   “你要去的,”仁非笑着说,“若你不去,事情就办不成了。”   华药不解:“办什么事?”   “是要去为你买东西呢,你住的地方,要小柜子,窗子格,我们可不知道女孩子应该买什么样的。约莫还要买些山下女孩子常有的东西,你原先住在寺里,这些东西没有也可以。你有个自己的屋子,自然可以买些女孩子的东西用。还记得我们上次去买东西吗?去扬州,热闹得不得了的扬州。”仁非说。   “啊……”华药想起来了,扬州的高楼和琉璃灯,卖药的老爷爷,还有面店与糕点店,还有周府呢,她还喝酒了。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如同湖里微泛的涟漪,让人心生怜惜。只是涟漪极细微,一会儿便不见了。   仁非见她拿着笔,桌子上铺着纸,便问:“这是什么?”   “写大字,”她说,“我怕仁恻问起我的功课,见落下了功课会不开心。”仁非扭头,只见地上放着一堆纸,上面都是深深浅浅的墨迹。   华药忙说:“反正待在屋里也无趣,不知不觉就写了那么多。”说完她还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你能挑几张好看的过去给仁恻看看么?我照样做了功课,以前仁恻每日都要看的。”   她每日都问,但这些日子大师兄为她忙得脚不点地,本不管杂事的清修之人也变得如此忙碌了,哪里有时间看她的大字。仁恻想帮她,只是如同给师傅熬药一般,大师兄想做别人都劝不住。仁非不想多劳累大师兄,也只是照旧说:“大师兄不得空的,要为你的小木屋操心,忙得很。”每次听完她都会安静下来,乖巧地不再问问题。   她与大师兄不该是一个世界的人,这个孩子怎么就不明白?   仁非觉得她的模样实在可怜,便说:“大师兄说,若小屋建成,你还可以到寺里来跟他学字念书,几日后……小屋便好了。”   “真的吗?”她惊喜地问,手里的毛笔脱手落在纸上。她惊呼,忙把毛笔拾起,嘴里念叨:“几日……那可以看字了,这张不好,但这张这么好看,是要留着给仁恻看的,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仁非本想跟她说,大师兄之所以没空,全是为了给她置办东西半夜去采药去了,还要指挥众人搭建木屋,自然是没有空的。但见她这般模样,倒不见埋怨师兄连给她看字也不愿,仁非便没了说的趣味,只是说:“既话已带到,三天后,我们便下山去了,可不要忘记了。”   华药嗯一声,便继续挽救她的大字。仁非无语,静坐看她弄了会儿,便起身回去。   三日后,华药一身蓝衣站在仁恻仁非面前,华药有些惊喜:“仁恻也去吗?”   仁恻点头,上次仁非把华药弄丢依然清晰如昨,这次他要跟着两人才放心。   仁非却皱起眉说:“华药,怎么不穿你的那些新衣裳?”   华药低头拨弄葫芦壶,说:“不喜欢穿了。”   “但是你看,我们去买东西,若是都穿得如此简陋,卖东西的掌柜会瞧不起我们的。”仁非说。   仁恻扭头看仁非:“仁非,还未入市,如何能这般臆断。这样的话说不得。”   仁非摇头:“大师兄,你一年不下山入市几次,我可是去得多了。华药,你还记得扬州城么?你看,若是穿得不好,连端面的小二都看不起你呢,你舍得大师兄被看不起吗?”仁非说得煞有介事,仁恻却听着觉得哪里不对劲,只是蹙了眉不言语。华药想起她和仁非在扬州城里吃面,仁非被店小二鄙视的样子,忙摇头。   仁非说:“我们又不在寺里,如今是出外边去,怕什么。那还不快去换!”   华药看看他又看看一旁不语的仁恻,最终下了决心,提起裙摆往住处跑。仁非低头闷笑,华药和大师兄,一提他们所不懂的世俗人情他们就傻了,忽悠他们根本不用动脑子。随后,华药换回绿衣群跟仁恻仁非一起出发,这时天还未亮,雾气轻笼着小路,三人的身影在绿叶掩映间远去。   这一次,路要更远些。仁非说这一次不去扬州城,而是要去东边的部息镇去。那儿虽不及扬州,但也是个路途劳顿时旅人歇息的去处,也有几分热闹。三人走了许久,太阳出来眼看都要爬到半空,华药葫芦里的水也快见底了,但却还离部息镇有些距离。   仁非擦擦头上的汗,四下张望想找个地方歇息,不想瞥见路旁的土坡上有人探头探脑,再仔细一瞧,探头探脑的人还不少,手里竟还拿着尖刀!   “大、大师兄……”仁非唇舌发干,舌头有些不利索。但仁非的表情早已被那些人看在眼里,只听一声冲啊,从山坡树丛里风风火火跑出一群持刀的人来,尘衣蓬发,一看就不是善辈。   山贼!仁恻拉起华药就跑,华药挣扎着不肯走,哪料仁非力气大得很,拽着她一阵风一般飞跑。奔出几十米回头却看见仁恻还立在原地。仁非喊:“大师兄!”对华药说:“快跑!”说完放开华药奔回去,华药见状也跟着仁非跑回去。谁知到了仁恻面前,大师兄合掌念佛道:“阿弥陀佛,仁恻,莫慌,我们跑不掉的。”仁非闻言几乎晕厥,耳边忽然传来更大的呼喊声,回头才发现从前面奔来更多的山贼,原来前路也被山贼封住了。   果然是,跑不掉的!   很快,山贼把三人团团围住。远处又啊呀咦呀跑来另一拨山贼,然后山贼让开一条道儿,走入一个束发劲装的女孩子,约莫与华药一般大,一双大大的眼睛。她看着被围住的华药三人得意地说:“哼!抓住你们了!把他们都捆起来!”   话一落音,周围的小罗罗便七手八脚把三人捆起来。   女孩拔出腰间的短刀,指天:“上山!” ☆、老乡见老乡   法恩寺坐落在半山腰上,此山名唤罄山,罄山与众山相连,延绵千里。因而在这些荒山深林中往往潜藏着强盗山贼,四处劫掠扰民。华药三人被劫到山上,带到一处昏暗的室内,有人搬来一个椅子,那劲装女子却不坐下,而是一只脚踩到椅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华药三人。她的嘴角勾起,眉间说不出地得意。   一旁的男子说:“小姐,要不我们给他们搜身看看?他们就背着个竹篓,竹篓里除了花草什么也没有。”   原来那女孩子是这群山贼的头头。   那小姐却愣了,说:“什么?什么搜身?哦……那你们……等一等,还有个女孩子呢!”   那男子一脸无所谓:“女的又怎么了?”   “啊,旋风!你这个流氓!”   旋风:“……”我们不是山贼么。   这是跑进来一个小罗罗说:“小姐,当家的让你过去呢!”   山贼小姐转过身去,走到那小罗罗面前:“过哪儿去?”   “大风寨。”   “爹不是在那儿吗?我不去。”   “当家一定要你现在过去。”   “为、什、么!”   “小姐,你再不过去当家的要回来了亲自带你过去了。”   “……好吧!”   山贼小姐走到旋风面前,抬起下巴,说:“这是我抢劫来的人,归我管,等我回来处置,你们不许动。”   旋风:“……”   那叫旋风的山贼头子果然没拿他们怎样,只是出去把门关上,把他们三人捆着关在屋里。也不送饭过来,很快天黑了,饿了一天兼走路困顿,仁非很快歪着脑袋睡去。只是仁恻却没有睡,低着头念诵佛经。华药看着他,虽然是夜里,月光从窗子外进来,依然能看见仁恻有些朦胧的脸。   过了一会儿,仁恻念完最后一个音节,抬头看见华药在看他,问:“华药,怎么还不睡去?”他抬头看,只能看见漆黑的屋檐,小小一方窗户看不清外边月亮的方位。看不出时辰,仁恻凭着感觉猜测也许不早了,便说:“快些睡吧,不早了。”   “我渴,睡不着。仁恻,你在念什么经?”华药问。   “地藏经。”   “那是什么经?”   “能消灾避难的佛经,华药,不要害怕,福祸自有因果,不必再添思虑。”仁恻说。   华药点头,但小脸还是有些发白:“我听不懂,我能靠着仁恻睡吗?那样我就能不那么害怕,也不觉得那么渴了。”   华药坐在仁恻后边一点的位置,离仁恻很近。   仁恻怔了一会儿,才低声道:“若这样能好些,便靠着吧。”   闻言,华药缓缓前倾靠在仁恻背上,她闭上眼睛,睫毛微微抖动。仁恻坐着,感觉到身后的人似乎在发抖,仁恻道:“华药,别怕。”   “我不怕了,这样就不害怕了。”华药说,觉得仁恻的后背很温暖,嘴角弯起浅浅的弧度。仁恻不由挺直后背,僵硬地目视前方,鼻尖似乎又闻到她身上若有似无的馨香,他越发不自在。   虽然说不怕,但到底是怕。华药看着陌生的小黑屋,怎么都睡不过去。   “仁恻,你说过你去过扬州城,在那儿化缘,化缘到底是什么?”华药轻声问。   “化缘……便是请人家施舍些饭食,”仁恻缓声道,微微抬起下颌,仿佛能看见以前师傅带着他们几个孩子的情景。有些记忆年深日久,如今记起有隔世之感。   “师傅吩咐我读诵佛经,化缘的事情多半是仁是与仁非去做。那时候……”说到这仁恻却停下来,他的声音在黑夜里越发轻缓:“小时候仁非向我抱怨,说他比我还小,怎么师傅那么偏心。偏心在世人眼里是如此不能忍受的事情么?师傅他说仁非还小,孩子都这般言语。我不懂,若问你,你可知道?”   华药摇头:“华药不知。”   仁恻也不指望华药能作何解答,只是目光悠悠,露出沉思的模样。   “仁恻学了这么多书,习这么多字,去了这么多次扬州城还不明白么?”   “很多事情,与读书多少并无多大关系。”   “是吗……?”   身后的声音越发低下去,过了许久,身后的人的呼吸开始缓慢而平稳,然后后背陡然一轻,他回头,只见一圈圈绳子落在地上,绳子捆缠的中央横着一支白花,碧绿的叶子半闭的白色花苞。   这是石雨花。   这小室里本没有石雨花。仁恻一动不动地看着,房子仿佛瞬间变得逼仄。   第二日,华药一整块眼睛便看到了正目不转睛盯着她的仁恻,这时天已大亮,室内的东西变得清晰了些。她揉揉眼睛,觉得仁恻有些奇怪,说:“仁恻?”   仁恻霍然转过头去,掩住眼中的惊愕。   “仁恻?”华药伸手在仁恻面前晃了晃,仁恻却闭了眼。华药不解地看着他,低头一看自己已经自由的双手,她惊奇地说:“啊,绳子没有了!”   仁恻看一眼华药脚边的麻绳,摇头,只是双手叫已被缚住,只得阖上双眼低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她去推还在睡的仁非:“仁非!仁非!你醒醒!”   被两人声音吵醒的仁非见华药自由了,叫道:“华药,你怎么把绳子解开的?快,快来把我的也解了!”   华药有些迷糊:“怎么解?”   “那你是怎么解开自己的绳子的?”   “不知道。”   “哎,不管了,快来解开我的,看到那个节没有,打开打开。”   仁非正指挥着华药解开绳结,没想到吱呀一声响,大门打开,昨日那个洋洋得意的山贼小姐出现在门口。山贼小姐见状大喊:“你们!快来人啊,他们要逃出去了!”   然后便跑进来几个人,把挣扎着的华药又严严实实捆住。    山贼小姐踩着椅子翘着小下巴,半天也没有听到预期的求饶,低头看去,只见一个和尚竖着一只手掌闭眼念念有词,似乎是什么阿米豆腐阿米豆腐,念念叨叨地。真是个奇怪的念经和尚!另一个和尚则扭头查看着这个昏暗的小室,一会儿看看念经和尚,一会儿看旋风一会看看她,目光时不时飘到她踩着椅子的靴子上,一看就是在琢磨什么坏心思。还是那个白衣绿裙子的姑娘态度认真些,带着惶恐的表情看着她。惶恐好,她就是要她害怕!   山贼小姐轻蔑地冲华药道:“你看什么?”   华药缩缩脖子不敢答话,山贼小姐恐吓道:“你若不说话……我、我……”刷地一声拔出短刀:“我要你好看!”   华药一凛,忙说:“我在看你。”   “有什么好看的?你告诉你,你若有钱财趁早拿出来,不然……”山贼小姐晃晃手里的短刀,“要你好看!”   华药颤抖着说:“我们没有钱。”   “胡说!那你们去部息镇干什么?别唬我,那条路就是去部息镇的,你们要去买东西!而且你们还想逃,哼!有你们好看的。”   仁非忍不住开口道:“这位……小姐,我们确实没有带钱,只是带了些药草,拿到镇上去卖了,再买些东西罢了。”   “胡说!你们那几根草值几个钱?别唬我了。”山贼小姐说。垃圾东西,她都让人倒掉了,都不如竹筐值钱。   仁非道:“我们骗你做什么?要不你就搜我们的身,华药是姑娘家,你来搜就是了,看是不是骗你。”   山贼小姐愣了,这和尚那么信誓旦旦的样子,好像不在说谎。她无语,好不容易打劫了人,他们却没有钱。她又没有耐心去搜身,有些恼了,说:“你们怎么那么穷啊?”   那山贼小姐懊恼的表情让仁非有些无语,现在就连山贼都不食人间烟火了?仁非讽刺道:“不穷当什么和尚?我就是因为十几年前灾荒没饭吃,才被爹娘送到庙里当和尚的!”   一旁的仁恻一震,扭头看仁非,仁非挑挑眉不理仁恻,并不是所有的和尚都想当和尚,这些道理大师兄是永远都不会明白的。   站在山贼小姐旁的旋风开口:“我们也是因为十几年前灾荒,才逃到这里当了山贼。”说完,室内一寂,原本紧张的气氛变得有些感伤,果然,大家活着都不容易。   “你懂什么,我们那儿是俪州,闹灾荒最严重的地方。”山贼小姐说。   “我也是俪州人。”仁非说。   “这么巧?俪州哪儿?”山贼小姐说。   “风池镇石头村。”仁非答。   “天!”山贼小姐和旋风面面相觑,风池镇石头村,这不是他们老家么!竟然是老乡!绑到老家人了!   旋风忙问:“石头村的人都姓什么?!”   “石!”   “来人,松绑!”   绳子解开,旋风问:“那个和尚和这个姑娘也是咱石头村的人?”   仁非摇头:“不是。”   旋风拉起发愣的仁非就跑:“走,跟我去见我娘!”   天哪!竟然能在离乡万里的地方抢到老乡身上,不得不说也是神了!   看着旋风拉着仁非风风火火而去,山贼小姐随后也跟了出去。留下一脸茫然的华药仁恻,随后有人跑来说:“两位来大厅吧,我们三当家有请。”   来人把他们带到一处大屋前,门大敞着。二人走入,只见大厅里一张大桌,上面坐着那个山贼小姐和那个旋风还有仁非,还有一个老夫人,正拉着仁非抹眼泪。   仁非招呼他们坐下,然后说:“真是没想到,他们竟然与我同乡。”   仁恻闻言只是点了头,却不言语。仁非笑着说:“我还以为大师兄准会说什么,你们误入歧途,要知道回头是岸。”   山贼小姐不乐意了:“我们可没有误入歧途,我们是好人,嗯,可是劫贫济富呢!”   劫贫济富?仁非可不信,但还是有些想不通:“我们哪里看起来富了?”   山贼小姐一指身穿鲜亮衣饰的华药,“喏。”   “可这衣服不贵啊,布料一丈不过半两银子。”仁非说。   山贼小姐摊手,可是这个姑娘穿着就显得很好看啊!只是既然是老乡的朋友,山贼小姐觉得有些愧疚,对华药说:“适才绑疼了你吧?我真不知道你们那么穷。”一旁的人都很无语,转过头不理她。   山贼小姐继续道:“我叫九米,你叫什么呀?”   “华药。”华药小声答。   “哪两个字?”   “就是……”   “你别说太难,我不识字。”九米打断她。   “就是花儿的华,药草的药。”华药说。   花儿的滑?九米疑惑地看着华药。滑要?这名字比她的还有厉害。   仁恻启口低语:“是光华的华。”这还是他起的名,想到这,他又陷入沉思。   九米还是不懂,看着仁恻问:“什么滑?”   仁非在一旁见状,忙凑过去把脑袋隔在九米与仁恻间,说:“就是华丽的华,华美的华。”仁恻已经祸害了不少无知少女,还是别让他再祸害老乡了。还是隔开一切与他接触的女子要紧。   九米只觉得忽然凑过来一张大脸,笔挺的鼻梁,浓黑的眉毛下一双大眼睛,她只觉得有什么咚地一声,让她抖了一下。   她忙说:“……知道了!”猛然推开仁非的脸。   仁非被推开,身体在凳子上狠狠晃了几下。仁非好不容易坐正,抬头看见九米一副呆愣的模样,摇头叹息——又多了一个被大师兄迷惑的不幸姑娘他。   不幸的姑娘九米一手抚着跳得很快的胸一手捉住华药的手问:“你刚刚……有没有听到咚的一声?”   华药问:“什么声音?”   “咚!的一声!”   华药摇头:“没有啊?”席间只有那个老夫人捂着脸哭的声音,说什么祖宗了,石头村里的石头了,也没听见什么咚。   九米捂着起伏不定的胸口,有些不确定地说:“可是……我好像听到了一声咚地响,好大的声音,吓我一跳!”   华药四下环视,摇头。哪里有什么声响呢?她转头问仁恻:“仁恻,你有没有听到?”   仁恻却闭着眼皱眉不知在想什么,口中念念有词,抿着有些发白的嘴唇。   仁恻怎么了?华药担心地看着他。    ☆、九米送东西   仁非仁恻华药与九米旋风道别,说要到部息镇去为修习的华药采买屋里的东西。   九米听了说:“要买什么?还不如我们给你送去呢。”   仁非笑嘻嘻地说:“这可不行,白拿别人东西,大师傅会责怪我的。”   九米看一眼仁恻,说:“他没反对啊!”   仁非看一眼有些异样的仁恻,耸耸肩:“也没同意。”   “华药看起来笨笨的,你们两个和尚,知道女孩子房里该采买什么吗?”九米问。   “额……“仁非答不上来了。   九米拉起华药的手:“要不我带你去我房间里,你看上什么,我就送你啊。”   华药看看神情有点不对的仁恻,摇头,说:“我们还是去那个镇吧,用不着这样的。”   九米没辙,眼珠子一转,说:“那……我跟你们一起去!我帮你挑东西!”   旋风:“不行,寨主说不许你出去乱跑。”   “我是去帮助朋友!”   “不行!”   九米气恼地瞪旋风一眼,“就是事多!”   仁非说:“小姐这么热心,倒不如借我们一车子,出来时忘了,我们去买东西提不回去,倒不如我和大师兄二人拉回去,也省的再费钱财。”   旋风点头:“哪里用那么见外!不用借的,送也行!带两个兄弟一起,为你们拉到山上去,车也不用还。”   仁非看看魁梧的山贼,若带了他们公然到闹市去,只怕没买完东西便被官府拿去,忙摆手:“不用不用。”   一旁的九米又心生一计:“那你们先去买,若缺什么就只管说,华药,女孩家的东西他们不懂,改明儿我整理了些半新不旧的东西,我给你亲~自送过去。”   她分明是在山上呆腻了,想着法子出去玩。旋风说:“九米,寨主说过……”   “我用过的东西难道华药你会嫌弃吗?”九米截口道。怎么会嫌弃呢?华药忙摇头。   “那就这么定了!”九米一锤定音。   一行人跟告别了九米等人,终于动身前往部息镇。只是原本就寡言的仁恻越发沉闷了,华药问他问题他也多半摇头不语,脸色有些微白。仁非以为他病了,一到部息镇便要去寻大夫,被仁恻摇头否了。因着如此,华药也怏怏地,三人买了东西把车往回拉,一路仁恻只是埋头在前边拉车。车重不言语,走累也不说。把东西搬到屋里,装好窗棂摆好床板桌子,华药看着只是木然做着这一切走出门去的仁恻,她忽然就多了几分勇气。跑出去拦在他面前,说:“仁恻,我、我、仁非说,我搬到这小屋子里来还能到寺里习字的,是吗?那我明日还去法堂吗?”   仁恻直视前方的眼睛低下,低下去,只独看着脚下的枯叶,说:“华药,这几日恐不能教你习字了。”   “为什么?”华药问,仁非明明说可以的。   “因为,我要……”要干什么呢?仁恻答不上来了。可她还在看着他,这问题却是不得不答的。“我今日生了些疑惑,要回去静心几日,好好参悟。”若不能了悟,如何能静心教导他人。   “是吗?……那仁恻去吧,华药这几日是定不会去打搅仁恻的。”华药低落地说。虽如此,但还是忍不住眼眶红了。但仁恻何曾注意呢,只是低着头合掌一礼便越过她去了,一路绿枝拂衣都未能挽留其一刻。   仁非从屋里出来,说:“好了,一切妥当了。缺什么另说吧。”   见华药站着一动不动,仁非走过去,才发现她正傻站着,眼里带泪。仁非回头向会法恩寺路看去,那儿空无一人。   仁非不用想都知道华药为谁哭,却也不好直说。叹口气,只说:“华药,我回去了。”   正呆看的华药这才惊醒,说:“回寺里么,你回吧。”   仁非说:“嗯,可以小心些,别轻易出了屋子外边那圈篱笆。”   “嗯。”华药说。   眼见仁非也走了,华药才转身看这座给她住的小木屋,只是却全然没了观看的兴致。   走入屋里,也不过换个地方发呆。   法恩寺,天渐暗。   已是第二日,自部息镇回来,大师兄不吃不喝跪在佛前已有两日,全法恩寺的弟子都不知是什么缘故,都惶恐地在殿外跪了一地。这两日不见华药来寺里,带饭过去的人只说华药姑娘似乎也很不好,仁非过去一看,身体面容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越显得傻气了。问她缘因,她也不说,只是问仁恻经念完了没有?   经哪里能念完?仁非说没有,然后这小傻子便变得越发呆了。仁非猜想肯定是这两个人惹得对方这样,只是到底是为什么,他却不知道了。仁非正愁呢,救星就来了。   这日清晨,门外响起喧哗声,仁非出去一看,一群大汉护着一车的东西,旁边站着个神采飞扬的俏姑娘——正是九米。   那些大汉穿着寻常人的服侍,九米也一身寻常人家的衣裙,也幸而此时时候尚早,因此她们一行人好似护镖大队也没有惊动太多人。   仁非上前说:“你们怎么来了呢?这车上的是什么?”   九米说:“给华药的,柜子啊镜子啊帘子啊荷包啊簪子啊……这些东西。”   “那天买的也够用了,你就算拿也不必拿那么多啊。”   “没办法,我们东西多。”   “那也不能那么胡来。”华药就一个人住啊!   “要你管!”九米鼻孔上天地说,好不容易旋风没跟出来,她自己正经来办一件事,能不做好么?既然答应了送华药东西,作为一山之主的女儿,怎么也不能只送两片镜子一块布不是,所以她卯足了气地把自己的房间翻天覆地,把仓库翻天覆地,终于满载而出了。   “不管就不管,我管那么宽干什么,就是太招摇了。”   “哼!”大清早的哪来的人啊,招摇个鬼。   “……”仁非心想能把这刁蛮无礼的丫头赶出去吗?懂不懂用下巴对着人说话很没礼貌,鼻子都翘上天了,也不知怎么教出来的。   “华药呢?我把东西拿起给她。”九米说,她可没忘正事。   “在后山呢。”仁非领着他们来到华药的住处,让他们把东西停在门口,到门口喊:“华药?华药!你看,谁来了?”   不一会儿一个白衣女孩子走出来,还是第一次见的模样,只是有些懒懒的。华药见了九米也很惊讶,“九……米?”这不是住在山上的女孩子吗?   九米瞪大眼睛说:“你怎么这个样子了?你生病了吗?”   华药摇头。   “那你来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你看!”九米一指身侧的板车。车上堆叠着大堆东西,有梳子,珍珠簪子流苏绳,更甚还有桌子椅子,应有尽有,就差个房子而已。   华药被这一车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走过去瞧,圆润可爱的珍珠攒着花朵的簪子,两边带流苏的头绳,映出她面容的铜镜。   九米见她这般模样,得意地说:“怎么样,喜欢吧。”   华药捡起绿色的流苏头绳,点点头,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仁非这才松口气,这是华药这两天以来第一次有笑影。   九米说:“哎,这头绳的颜色与你的衣服很相配的,你看,你这衣摆上不是有绿叶子吗,这头绳也是绿的。你喜欢绿色?”   华药点头:“嗯,还喜欢白色。”   “我倒与你不同,我喜欢红色。”   “红色也好看……”   仁非说:“你们玩吧,寺里没人管事,我不得不回寺里了。”说完便去了。   华药与九米翻着一车东西说了些话,便让人把东西搬到屋里去。但到底只是一个人住的地方,放不下这么多东西。   华药说:“你再拿回去吧,我用不着那么多东西的。”   “用不着就算了,你才挑几个东西留下一车东西是几个意思?这也太……过分了!”九米愤愤说。   “那我再挑几个。”华药在一堆东西里又挑了些,说,“好了。”   九米瞄一眼,嘟嘴:“里边东西都不见变少,我不管,反正这一张桌子几张凳子我不要再拿回去。”   “可是里面放不下了。”华药说,九米一来她倒一时忘了与仁恻的不快,注意全在这车东西上了。   “我不管!”   两人一个拿不定主意一个不依不饶正闹着,远处却远远走来两个人。   九米扭头看见,嚷起来:“呀!什么人!”   华药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其中一个穿着僧衣,是法恩寺的小沙弥,另一个她也认识。   “那是周敛。”她说。   九米问:“谁?”   “周敛。”华药说   只是他怎么会到这儿来?    ☆、出谋划策   古人云清静之地清幽之所,是清心静气的好地方。这一处一座小木屋,屋旁不远处是一条溪流,也算是静心的好去处了。只是这清幽之地却显得不太清净,一群大汉站着,一看就是家丁之类。不远处是两个吵嘴的女孩。她们听到声响,都扭过头来。   周敛对带他来的僧人点头致谢,那僧人行礼转身而去。周敛是万万没有想到会遇见这样的场景,他只以为会遇见华药一人。   两个女孩中的一个问:“他是谁啊!”   另一个说:“是周敛呀。”说完冲他笑。   周敛走过去,说:“没想到这么热闹。”   华药说:“因为九米来了,她送了好多东西来。你看,她就是九米。”   周敛一礼:“九米姑娘。”   九米却不领情,表情怪异。她是山贼出身,自然看不惯这些文礼做派。瞧这个周敛长得样貌堂堂,衣饰华美,九米耸耸肩说:“什么姑娘,叫我九米就行。你叫……周敛?”怎么那么耳熟?   周敛愣了一下,说:“是。”真不愧是与华药来往的人,如此不拘小节。   华药问:“你来后山做什么?”   “我来找你。”   “为什么?”   “我又升官了。”   华药想起周府里他们在亭子里的样子,笑着问:“哦,你是来找我喝酒吗?”   周敛也笑了:“当然不是,你喝不了,哪里还敢让你喝。”那一日她不过尝了一口,就醉了。   “那你来干什么?”   “我今日连升几级,应酬脱不开身,如今又升,想来又是如此这般应酬。我不想喝酒,上山来躲懒。想着后山该是几清净的,我便托人带我来你这儿。”   “你怎么知道我现在住在后山?”华药问。   “你的事我都听说了。”他说,不仅听说,连事情经过都打听得一清二楚了。至于那个不听话的赵姑娘,也不会再有来打扰华药的机会。   “哦。”华药说,但是为什么升官要跑到山上?她还是不明白。一旁的九米一听‘升官’二字就一惊,又听这周敛说连升几级更是吓得不轻,跳到华药后面躲起来。他们做山贼的,最怕的就是当官的,何况这人还升了那么多次,如今定是个大官。若知道她的身份,那还了得!四周来自寨子里的兄弟们脸也刷地白了。   周敛见九米躲到华药后面缩头缩脑的,说:“九米姑娘,你怎么了?”听说他是官,见过怕的,没见过这么害怕的。   华药转过去,问:“你怎么?你不舒服么?”   九米摇头,只是小脸发白。   华药捧起她的小脸,说:“那你的脸怎么那么白的?那些东西我不能要了,你看,我屋子那么小,放不下的。你不舒服,我也不会治病。不然到法恩寺去,问问仁恻怎么办,治好了你再回家去。”   九米一听回家,吓得不轻,若这周敛知道她家在哪儿,还不带官兵去缴寨子了!忙摇头:“不不不,我没病,我只是……”她看看天,“我只是中暑了!”   众人抬头,看看绿荫遮蔽的头顶,风过叶落,清凉宜人,都不语。   九米干笑:“哈哈,我骗你呢。你为什么不要,这些东西就是摆在外边,休息喝茶也好的。哈哈,哈哈。”   华药呆呆看着她,九米在说什么?什么哈哈,哈哈的。   周敛颇为无语,与华药交往的人,果然说话行事常人都无法理解。只是她的话引起了他的注意,说:“九米姑娘说得对,何不把那些桌凳放在外面,闲来无事也可在外面喝茶下棋,岂不惬意?”   “什……么下棋?”华药可不懂这些。   但九米哪里管她,归心似箭,忙指挥众人道:“快,来把里边的凳子桌子都搬出来,额……对对对,就是这些全部搬出来。”   这些穿着平民衣服的山贼也有些惴惴,七手八脚地把东西搬好。大小姐跟那姑娘说:“华药,东西我放下了,爱咋摆咋摆,我走了!”说完便领着寨子兄弟一溜烟跑了,许是常年在山路间讨生活,逃跑很是在行,一群人一眨眼便没影了。周敛看着滚滚而去的烟尘,叹为观止。   两人把桌子搬到一颗大树底下,凳子围着桌子摆好。周敛笑道:“就差一套茶具了,我下次拿来。”   华药可不知喝茶等雅事,在她眼里,天下的东西都没有水来得美味。说:“茶比酒好喝么?“   “这可没法比较。”   “那就难喝了。”华药下判断。   周敛撑开扇子,盯着上面的山水低笑,只是笑意盈满的眼睛里倒映的却不是水墨画,而是对面的姑娘。她头发懒懒束在肩后,一身白衣衬绿,与这儿的山木如同一体,心灵如路旁的溪水一样纯澈。   只是单纯的她也有自己的烦恼,说:“你真喜欢笑。”   “这倒不见得。”周敛歪头看她,也许是跟她在一起才喜欢笑。   他问:“怎么,你有什么烦恼么?”她与往日相比确实少了几分活泼。   她只是问:“我是不是很笨?”   “那倒没有。”周敛说,就是有点傻。   “很烦人吗?”   “没有。”他巴不得她多说话,好让他知道她的小脑袋在想什么。   “那为什么仁恻不教我读书了?”华药低声问。   “不教你读书?是你学完该学的了吧。”周敛问。   “没有,我三字经还没念到一半呢。”华药委委屈屈地说。   “那……是为什么?他有事吗?”周敛也很讶异,照常理来说,仁恻师傅不是个半途而废的人,怎么会教学生教到一半就不管了呢?   “他说要静一静……”华药瘪着嘴忍着泪,委屈得不得了。什么叫静一静呢,她自始至终都不明白。   “……”周敛也不懂。   “怎么办?”华药哭着说,九米一走,四周安静下来她便又记起伤心事,“要是永远静不了呢?”那不就永远都不能去找仁恻了么?   永远静不了?周敛无奈,她的脑袋瓜子都是怎么想问题的。可她三句离不了仁恻师傅让他莫名不快。只说:“这你倒是不用担心。”   华药抹眼泪,说:“你不知道的。”   不懂什么?她真是如此求知若渴么,只怕不是,但是又为的什么呢,也许周敛猜着几分,却不愿深究。周敛说:“既然仁恻师傅不得空,和不另高人再教你读书呢?”   华药摇头:“不。”   “若是你想,我倒可以帮忙,就是帮你寻个学识人品兼具的女西席,也是可以的。”周敛说,哪怕,只要她开口,就是让他亲自也……   可华药只是摇头,不退让半分,说:“不、不要!不要别人,就要仁恻……”   周敛无话可说了,但见她如此到底不忍,还是忍不住道:“既然如此,我倒是有个法子,可以让你再听仁恻师傅授课。”   “什么法子?”华药抬起泪水朦胧的眼睛。   “古时寒门弟子为求学,人们什么法子都试过。最有效的,就是心诚。只要你有足够的诚意,没有打动不了的人。”周敛低语,看着她越来越亮的眼眸,他却越来越不想说下去。   “那,那我要怎么做呢?”   “古有鲁班学艺,后有程门立雪。这儿没有山海给你翻,也没有雪,你何不学那些勤奋之辈,多写些字,背些书,让仁恻师傅知道你的用心,也就可以了。”   写字?!华药眼睛一亮,拉起周敛:“你快来!我有字!我有的!”   两人到了屋里面,华药从一个小柜子里抽出一大沓纸开,她一张张摊开,铺满整张桌子不够,铺到地上,铺得满满一地,可还剩一小沓无处铺陈。周敛眼眸划过惊讶,俯身细看,发现上面字与字只见的距离竟是几乎一分不差,整张白纸除了字再无其它污迹。他是苦练过字的,小时候的自己颇有几分好胜心,但也做不到这般工整。若要用心照着帖子一笔一划,甚至还要量着行距写,是最废时间的。   她还在一旁紧张地说:“这样的字可以吗?要不要重新写?”   周敛几乎有些不信:“华药,这,这是你写的么?”   “嗯。”   “你为什么会写这么多字?”他忍不住问。为什么,她这样看起来笨笨的,天真活泼的孩子,却能静下心来如此用心地写字?   “是仁恻让我写的,我每日都要写大字的。”   “近期写的么?”纸墨看起来还很新。   “嗯!”华药急切地问。“可以吗?你说的,是不是这样子的字?”   “可是,若是以前写的,若仁恻师傅看过了,是不能拿来凑数的。”   “都不是仁恻见过的,这些是后来仁恻说不能教我读书后,我才写的。我想着,就算仁恻不说,我也不能落下功课,于是就写了。”她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后来,没想到那么无聊,写着写着,就写这么多了。还觉着,如果以后仁恻见了,指不定会开心呢。”   周敛喉结上下滚动,觉得喉舌干涩,说:“这样,这样的字,自然……怎么样都可以的。你把这些字拿了去,他定然被感化了。”   “太好了!”她说,低下头去收拾那些纸。就是这样开心着,叠纸的动作也是又小心又轻缓。   除去她的外貌,不管是言行举止还是眼瞳,都如同一个孩子。   世人曾说过,若一个孩子肯花心思去做一件事,定是很喜欢做那件事的,但若懂得小心翼翼,就不知多喜爱了。周敛低头静静看着她认真收拾的样子,静默无言,手中的折扇停在空气里,半响不动。   华药,你真的只是把仁恻师傅,当做师傅么? ☆、相见   又一日清晨,大门吱呀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面容疲倦的僧人,只是他的眼睛很清明,仿佛能看透山门外缭绕的晨雾。门外跪着的弟子已不到原来的五分之一了。   仁非很是惊诧,说:“大师兄!你出来了?”   门外众僧也都起身,凝望仁恻。   仁恻远望的视线落到仁非身上,又落在众僧身上。他缓缓点头,目光清和而悠远,他说“原来如此,大家,散了吧。”说完微一点头,便越过仁非而去。   仁非忙道:“大师兄,去哪儿?”   “去后山。”   “玉冥寺来信,应该是师傅给你的。”仁非递给仁恻一封信,上面有‘仁恻亲启’四字。然此时仁恻心中已是了无疑问,这封他前两日苦盼的信笺也没有那样迫切。仁恻取过,也并不打开,只是低声念:“即心是佛,是心作佛摄心为戒。众生皆有佛性,众生皆可成佛。”   仁非听他说要去后山,又说什么佛性,心有预感,问:“大师兄是要去找华药么。”   仁恻点头,把信笺贴身放好,转身朝后山去,再不停留。众僧也就都散了。   馨山依然沉静,小路薄雾弥漫,绿枝都低着头酣睡,它们的脑袋挂着晶莹的露珠,露珠也在安睡。一个女孩抱着一个很大很大的方形包裹跌跌撞撞而来,惊得露珠从花草身上跌落,有些撒在地上,有些调皮地跑到女孩身上。她小心翼翼保护着手里的布包,路过一条条小山路,进了法恩寺的后门,往僧人精舍而去。但走了一半,想起他不喜人打扰,听了一会儿,往藏经楼去。她想,在那儿定能等到他。   只是,眼看着外边的阳光偷偷爬入藏经楼门口,依然不见一个人出现。抱着布包蹲在藏经楼一角的华药,呆呆看着高高的书架,一本书一本书数一层架子有多少本。数了好久,她才惊奇地发现原来每一层的书数量都是不一样的。随后她又低下脑袋,疑惑——仁恻怎么还不来?难道静一静便不来藏经楼了么,不来藏经楼那该去哪儿?也许,好像到佛像前去跪着。想明白的华药起身,揉揉僵硬的腿脚拾起布包往外走。   没想到出门不久便看到了仁非,仁非一脸高兴:“华药?你竟来了。对了,大师兄呢?”这两人终于合好了。   华药摇头:“我不知道,我正找他呢。”   “怎么会,大师兄去找你了,一大早就去了,现在还没回来。你们没遇见么?”   “你说什么?你说的,是真的吗?”华药急声道。   “当然了,我骗你干什么!你手里拿着什么?”   “大字!”华药看看手里的布包,嫣然一笑,抱着包裹往后山跑去。   佛说,万事皆有因果,缘起缘灭也自有其因。正如当初走遍馨山苦寻草药的和尚。为了解渴时路过溪侧,那溪侧大树下正好长了一株石雨花。倘若那花有日能说人话吐人语,倾听者的也只有来溪边喝水的那个和尚。如今有两人若欲相见,虽隔了一道佛门万枝大树,又如何能挡得住呢?   华药抱着蓝布包奔到小屋时,那儿果然立着一个蓝布僧衣的僧侣,他背对她双手合十虔诚地等着,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斑驳的阳光无知无觉地落在他的肩膀,合十的掌间,斑驳交错。华药住了脚,寂静的山林有某种喧哗。   仁恻转身,直视她,温和道:“我想若是外出,华药终是要回来的。”   华药走到他面前,解开蓝色布包,露出里边一叠叠的宣纸,上面墨迹清晰,大字工整方正。她捧到他面前,带着感激放到他手心。仁恻接过的同时指尖一凉,看去才知道她一身衣裳半湿,面颊带泪,也不知她怎么就这样狼狈。   “我到法恩寺去找你,可是你不在。”华药说。   “嗯。”他温声道,“莫哭,我以前是时常在寺里的,不想我们因为要寻对方错过了。看来你是因清晨到法恩寺去才湿了衣裳。你想习字,自然是可以的。我想着,下次倒不如我亲自来小屋教你,省的你这般辛苦。”   “真的吗?”华药问,果然周敛说的没错,这样是有用的,仁恻字都不用看就又教她读书了。   “嗯,”仁恻领她来到屋外的桌子坐下,说:“我并非厌弃了你,但我也实在是个凡俗之物,算不得师傅那样的大能。看见你的真身到底有几分害怕,心中也生了疑惑,不懂师傅的用意。不知他是要教我懂什么道理,如今我倒是悟了。”说着他从心口拿出那封信展开,上面果然是:   众生皆可成佛。   他的眼睛越发清和,注视着华药:“华药,你是何物,都不要紧,万物都有佛性,相形不过是心外之物。我以前念了这么多遍这句偈语,却未曾参悟三分。想来师傅是要告诉我,不可空念佛经。”   华药一贯听不太懂他的话,只一个劲点头,心里开心。能再听仁恻说话,就很开心了。   仁恻还说:“你需记着,以后不管如何,都要守住本心,不可欺凌他人,行背德之事。”   “嗯。”华药点头,但显然没有听懂,什么本心与欺凌,她不懂,倒是听懂了不要让她做坏事。她承诺道:“仁恻,我以后一定会做个好人。”   他满意地点头,这才翻开她准备的大字,一个个字仔细查看,再看看厚厚一叠,问:“这都是华药写的吗?”   “嗯!这是很久很久以前,不,很多天以前,你要帮我做房子的时候,我写的。那个时候,大家都有事情做,偏我没有,我就想着若是以后……后来,你又说……”   一白一蓝两道身影坐在大树下的凳子上相对而坐,一问一答,清风和缓,抚动人衣。小屋外一颗大树后站着个华服宝冠的公子,捏着手里的骨扇,这扇子这日从未展开过。那边正相谈正欢的两人并未注意这边站着个人,他们只是沉浸在他们的世界中,甚至仁恻在华药门前等了半日,竟都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一个大活人。周敛也在问自己,又何必雾气蔽目时就赶到山上,却眼睁睁目送她远去,又傻站着等她回来,那个男人等了多久,他也就等了多久。他又何曾是存心要躲,只是站得远了,就被两人隔绝在外了。   手里的骨扇敲到眉心,他自语:   周敛,你也变傻了么?   这时,法恩寺那边正有个红衣姑娘缠着仁非。过往的人都忍不住侧头看。   仁非警惕地看着来人:“这才过了几天,你怎么又来了,你父亲同意了么。”   “什么呀,我是偷偷……哦,悄悄来看你们的。”九米说。   “什么看不看的,你直说来干什么吧。”   九米大眼眨啊眨,“喂,我心里有个主意,想跟你说说,如果事成了,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小小山贼小姐也敢出此狂言,仁非说:“我还能指望你?我才不稀罕,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你想做什么,你说说你要干什么。”   九米眼中闪着狡黠的光,凑近仁非小声说:“我也想来法恩寺念书,你能不能,让仁恻师傅也收我做弟子?”   “什、什么?!” ☆、坠崖   “我说,我也要来法恩寺读书,让那个叫仁恻的和尚教我。”   “你想得美呢,不可能。”   “为什么?那华药为什么可以?”   “不为什么,华药是师傅亲自吩咐大师兄教的。若那么不讲究,那大半个扬州的人都跑来了。”   九米偷瞄仁非两眼,窃喜,说:“那……你来教我呗。”   仁非指指自己:“我?别闹了,得了吧,我能记得几个大字就不错了,哪有能耐教别人。你不过是想出来玩,又苦于没有正经理由罢了。我告诉你,就算是普通和尚也不能收女学生,要收也收男的啊!”   九米反驳:“我、我哪有只想着出来玩,而且,为什么啊!华药也是女的!”   “是,但是人家是方丈亲自点名要大师兄教导的,师傅还说人家有佛性,你有什么?匪性?”   九米险些气炸:“你你你!你不答应就算了!还那么埋汰我!”刷地拔出腰间的短剑指着仁非,一双眼睛直冒火。   仁非眼见寒光一闪,面前就是剑尖,吓得后退一步,“你你你,你不要冲动啊,刀剑不长眼啊,放下、放下!”   九米哼道:“你敢把方才的话再说一遍么?”   仁非摆手:“不说了不说了,姑娘家的,不要那么粗鲁啊,不然不讨人喜欢的。”   九米有些迟疑:“什么……不讨人喜欢,关你什么事,你……难道,就不喜欢么?”   仁非不假思索:“当然了,我喜欢温柔的可爱的。”   九米有点不服气:“我、我也很温柔可爱,有的时候,很温柔,我爹也夸我可爱。”虽然现在不常夸了,总是被气得跳脚。   仁非:“哦。”   “什、什么?”   “哦。”很敷衍的一声。   “你!”   刷,短剑在仁非面前带起一片寒光,那刀剑又离他近了几分。仁非缩缩脖子,唯恐一个不小心便翘脚归西。但是,为什么这短剑直晃悠,难道他吓得眼都花了。他抬头,才发现原来九米也是一脸的惊恐,似乎害怕短剑刺伤他,但又因为面子不肯收回手。仁非试探地往前倾一点点,果然,那剑尖也往回挪了一点儿,仁非又靠近一点,剑尖又缩一点。仁非全然不怕了,耸耸肩转身就走。   九米急了,大喊:“喂!你不许走!”   仁非停下步子,背着她说:“你别打这个主意了,大师兄收了个学生,又是买衣服又是造房子的,前些天因为她把自己搞蒙了,跪在佛前参悟几日才参悟透了,我没大师兄的悟性,哪敢重蹈覆辙?”说完也不等九米说话,又抬步走了。   九米看看手里的剑,又看看走远的仁非,知道他不怕她手里的剑便不追上前,只是大声道:“你不答应我,我也有法子来玩儿。哼!臭和尚,一堆大道理!”   后山小屋外,仁恻授课走后,华药刚把仁恻的留下的作业写完,便有个红色的身影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啪地一拍桌子:“华药!我很生气!”   桌上的砚台被来人的怒气所伤,晃悠两下滚到地上。华药目瞪口呆看着被墨迹沾污的五张大宣纸,动弹不得。这是……她一笔一划,写了一个上午的……   来人手掌重重落在华药肩上,郑重地说:“华药,我有一个请求,你一定要答应!”   华药被拍醒,摸不着头脑:“答应什么?”   “华药,你当我的师傅吧!”   “九米你说什么?!”华药惊呆了,师傅?要她做师傅?   九米表情端肃:”我想过了,我爹爹不让我出去,就是怕我捣乱。但是如果我出来写字儿,他就没话说了!既然仁恻不收我仁非不收我,那就只有你了!更何况!我一定要报复仁非那个家伙,他嘲笑我!”   华药被她读书的理由震撼了,说:“那、那你到底为什么要我作你师傅?”   “因为没有人愿意收我!”九米恨恨道,然后震惊地看着她:“难道,你也不收我?!”   “我,那我要问问仁恻。”   “不行,我要你现在答应。”九米直觉应该先斩后奏。   华药也拿不定注意,她万万没想到有人要她当师傅的一天,结结巴巴道:“可、可是我只念了一本百家姓一本三字经,半本千字文和诗经,诗也不会作。”   “没关系!我要的就只是个名分!”九米说。   “啊?”   九米也觉得自己的表述有问题,又补充:“顺便学几个字。”   华药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是,我觉得,你还是要想一想,我也要想一想。”   “不许想!你就说答不答应,你若嫌我,直说。”九米叉腰道,下巴翘上天。   “我没有嫌弃你。”   “那你就是答应了?”   华药呆呆道:“好、好像是吧。”   九米扑过来搂着华药直蹦:“太好了!太好了!我就知道你和那些臭和尚不一样!”说着她深吸一口气:“啊,华药,你闻起来真香!”   她的开心感染了华药,让她也忍不住笑起来。   九米拉起华药就跑,说:“走,我们到法恩寺找仁恻和尚去!”   “去找仁恻做什么?”   “去找他作证啊!”   “仁恻正在念经参禅,不许人打扰的。”   “管他呢,我们快走,天要黑啦!”   仁恻看着眼前的两个姑娘,皆是十四五岁的年纪,颊边都带婴儿肥,大眼睛都闪着孩子气。只不过看起来一个听话一个看起来淘气些,只是其中一个却要遵另一位为师长。   仁恻有些迟疑道:“这位施主,你能否把话再说一遍?”   “我要华药做我的师傅!”九米大声说。   “可华药只怕与你差不多一般大。”   “那又怎样,我不介意。”   “她的学识也不足以为人师。”作为华药半个师傅,仁恻如此判断。   “没关系。”   “没关系?”仁恻愣了,世俗拜人为师,不是最看重那人的学识么?   “反正,我都不介意。再说了,现在也不能反悔了,华药已经答应了。你只要给我们做个证,写个字条告诉我爹爹可以了!”九米说。   仁恻看向华药:“华药?”   华药小声道:“嗯,我答应了。”   仁恻摇头,这两个孩子就跟在玩闹似的:“施主,你可知道,何为师徒?华药,你可知道何为师长?万物皆有缘法,在世俗间,师徒相认最是郑重的。师徒间也是最亲近的关系之一。”   华药呆了:“我和仁恻是最亲近的人么?”   仁恻微愣,摇头:“不是,我不过是教你写写字,算不得正经师傅。”   华药有些低落:“哦。”   一旁的九米却不管两人,殷勤地拿过纸条儿和毛笔,递给仁恻,说:“仁恻……师傅,来来来你写。写完了我好回话,事情已经这样了,华药也答应了,要反悔也不能了。”   仁恻心里叹息,只是他好歹也算华药的半个师傅,华药也没有其它亲人,按理确实是归他管。这位女施主的家世……若是华药能因此教化她步入正途,也算功德一件。想到这,仁恻终究是提笔。   九米拿着那纸条,牵着华药一蹦一跳地走出藏经楼。   华药问:“九米,你为什么非要仁恻写纸条呢?”   难道认师傅都要写纸条儿么?华药有些懊恼,若她知道,也写纸条了,那她和仁恻如今就是最亲近的人了。   “不知道,我是听旋风说的。”九米洋洋得意地说:“他说,若我想经常来玩,何不如模仿你,在寺里找个师傅,仁恻仁非都行儿,再不济你也凑合,毕竟你也算是仁恻师傅的半个徒弟,只要得了仁恻师傅的亲笔认定,我爹爹没有不同意的。”   “你爹爹也知道仁恻么?”   “当然了,这个和尚名气大着呢!唉,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东风寨是山贼寨子,我爹爹却不许我当山贼,不许我也去打劫,他自己可出去抢得欢呢!老想让我读书,读书有什么用啊!迟早饿死,真是的!”九米抱怨。   “那,你为什么要跟我学字呢?”华药不解地问。   “还不是因为爹爹,不许我打劫,也不许我出来玩!哼,你不知道吧……”九米凑到华药耳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打劫你们是我第一次打劫,趁我爹出来的时候打的!”说着她捂着嘴嗤嗤偷笑,笑完小脸又垮了:“只是爹爹回来知道后,就不许那些兄弟跟着我玩了,我的守卫也换了一批,不许我打劫,我好歹要找个地方玩儿,便想到你这儿了。”   华药深表同情:“真可怜。”原来有爹爹也不一定很快乐。   九米拍拍华药:“所以华药,你可是帮了我大忙了!”   华药被她说得有点懵,点点头说:“那就好。那九米,你什么时候来找我学字啊?”   “嗯……后天……不,明天就来!要不这样,我早上来找你,下午回去。”   “啊?好。”   九米扬扬手里的字条:“我先回去把字条给爹爹咯,不出意外,我明儿就能来找你!等我!”说要风风火火地跑了。   说明天,明天就真的来了。因为东风寨离法恩寺有些远,九米来时教华药早课的仁恻早走了。华药拿出百家姓,让她读写上面的字,九米抬笔画了两个字就烦了,她放下笔问:“华药,这百家姓,九排在哪儿啊?”   “九?好像百家姓里面没有九。”华药说,费劲想了好一会儿还是摇头:“没有,百家姓里没有九。”   “不可能!那我为什么姓九?你别唬我,你哪能记得住呢。那么多字,定是你记错了!你找找,肯定能找到。”九米翻翻百家姓,递给华药。   华药接了,翻开一个字一个字地找,终于还是找不到,说:“就是没有九啊。”   九米噘嘴:“哼!你不是说天下的姓都在里面吗?什么破百家姓!不全!你的有在里面吗?”没想到找她自己的却快的很,华药指着一个字说:“有的,你看,就是这儿。”   九米不服气,看了又看,不敢相信密密麻麻的一堆姓里容不下自己的九,只是她不认识字,也不能自己来检查,只是觉得编这书的人实在可恶。   华药说:“许是以前的人编漏了,我给你补上。”说完她在百家姓后面加上稚拙的一个‘九’字。   “也……行吧。”九米也安慰自己:“没事,百家姓没有,那我的就是第一百零一家姓。”   “嗯,是这个道理。”华药郑重点头。两人一个师傅一个徒弟,徒弟一字不识,师傅半知半解,就这般胡乱学着。   九米说:“学了那么久,我们到后边玩去。”   “还不到半刻呢。”   “哇!经你那么说我才知道,都快到半刻了!我都没有学过那么久的字,我真厉害。”九米说,拉起华药:“走,我们玩去,再坐着就傻了。”   “可是,你一个字都没有写几个……”   “走啦!你知道这儿哪里好玩?不知道?那我带你玩儿去!”   “再学一会儿罢。”   “不成,写字听你的,出去玩听我的。”   “后山危险,仁恻说不能乱跑的!”   “我会武功,怕什么!”   到底是孩子心性,华药被九米忽悠着,不一会儿华药就与九米玩得忘乎所以。从这个溪畔跑到那个山洞,追追打打玩得不亦乐乎。两人正玩着,忽然一匹快马飞掠而过,上面似乎还伏着个女子,马蹄跑过之处留下一滩滩血迹。华药吓了一跳,但九米作为山贼女儿到底见过世面,不仅不怕还拉起华药沿着血迹追上去,大喊:“快走!好玩,看那人身上的衣服名贵的很,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我们去看看!也许,我们还能捡到点值钱的东西!”   华药虽然害怕,但也跟着九米跑,喊道:“我们快些,她真可怜,我们要快些去救她。”   两人追到崖边,却空无一人。华药四下张望,大风割面,华药这才看出来这正是当初仁恻带她来采药的罗云谷崖岸。九米看看地上的血迹,再俯身看云雾缭绕的深谷,说:“血迹在这儿不见,一定是那匹马驮着那女子掉下去了!”   华药急道:“那怎么办?”   九米摇头:“不成了,这么深的谷,掉下去是必死无疑的。”   华药抢步上前,下面云雾遮蔽了视线,山崖夹成的裂口,如同一张张开的大嘴,吞噬一切不慎落入的生灵。华药想起那个伏在马背上的女子,脑袋随着马背颠簸,血从她身上一股股涌出,那个女子要死了么?她低头看深谷,手指深深扣入土里。   九米劝她:“华药,你不必这样,就是我们东风寨也时常死人的,你也别害怕,我第一次见死人,也怕得不得了,后来……”罗云谷高崖风急云怒,九米的声音被绞碎在劲风里。华药摇摇晃晃起身,眼前是那女子满身是血的模样,又变成九米说话的样子,也许是风太大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真的很轻,只见她的身子在空中摆了摆便凌空而起,往后退去,整个人如一朵花瓣飘飞出去,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深谷。   九米此时说道一半才看到跌出山崖的华药,想抓住她已来不及,疾呼:   “华药!” ☆、受伤女子   华药被风吹掉出悬崖,九米看着胆战心惊,谁知华药竟不掉下去,而是如同一只如同刚学飞的雏鸟,摇摇晃晃地飞划过来划过去。   九米目瞪口呆,喃喃道:“天、天哪!华药会飞!”华药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晃晃悠悠,费了好大力气才又重新回到山崖上。   九米抱住华药兴奋地喊:“天哪!华药!你会飞!你会飞!我们寨子里没有一个人会飞的!你太太厉害了!你回去一定要教我!”   华药看看自己的双手,也很不可思议:“原来我会飞啊……像鸟儿一样……九米,我可以下山崖去救那个人了!我飞下山崖去救她!”   九米有些迟疑:“你?你可以吗?只怕那个人已经死掉了,也不知道落在了哪里。而且这山崖太高了,你飞不上来怎么办?”   华药说:“没关系,我用力就可以上来!只要风大,我就能飞上来!”说完纵身一跃,在空中跌跌撞撞地乱飞一阵,便被雾气遮住身影。   九米趴着看,既佩服又担心,喊:“华药!小心啊!”   山谷底的风已经减弱很多,华药因为是第一次飞,落到地上已有些晕了,也不知自己在哪儿,只是四处张望四下乱走,她心里急切想要知道那人的下落,学着仁恻的样子双手合十,说:在哪儿?快出现吧,快出现吧!你在哪儿?   也许是上天也要帮助她,只听得好像有无声的人在低语:“左边、左边!”,那些大树的枝条被风吹拂到一边,似乎在为她让路。华药不知是谁在说话,却无端觉得那个声音很亲切。她往左走了一阵,那些声音又说:“右边右边。”她又往右走,那边大树的枝条也让开一边。整个深林似乎都感知到她的着急,要帮助她。就这么走了一阵,那些低语声不见了,华药停下四处查看,只见一阵风吹过,前面厚厚的草丛低下身子,露出遮掩的溪流,溪流边躺着个面容青黄的人,她染血的衣裳被溪水冲洗得不那么怵目惊心。   华药跑过去把那女子抱出外面,脱下衣服裹上她不断发抖的身子。这个女子已经进气多出气少了。华药用劲抱起她,奋力一跃,但只飞到树梢头便落下,又试一次,这下连树梢头都飞不到。落地时一个趔趄,女子从华药手里滚到地上,剧烈地喘息着。   华药忙把她扶起来,但她已神志不清了,腰际血一股股往外涌,喘息声渐渐弱下去。   “你要死了吗?你千万不要死!”华药急得眼眶发红,因害怕而有些发抖的双手合在一起,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佛祖,你一定要保佑我,让我飞上去!”最后一次,她抱起那个女子,向着高处用劲全身力气跃去,这时忽然一阵大风吹起,只见华药的身子如同一片叶子被风带起,悠悠向高处飞,越来越远,直到山谷的大树们看不到她。   华药在山崖一落地便力竭跪到地上,只是还紧紧抱着怀里的人。   九米忙扑过来,说:“真的找到了!你没事吧?她怎么样了?”   华药脸汗津津地,摇头:“我不知道她还能不能活下去了。”   九米摸摸那个女子的脸,探探她的鼻息,说:“还有气!还活着!”说着忙翻找自己的袖子衣襟,从里面掉出一些瓶瓶罐罐来。   华药低头细瞧怀中女子的脸,越瞧越眼熟,耳边响起一句:“若一心向佛,身穿异服又有何妨。”,才想起这女子在小蝶姑娘要赶她走时帮过她。   “原来是她,她曾经帮助过我,是她,好像叫什么……主。”华药喃喃。   “帮过你?那就更要救了!怎么脸色青青的,不是中毒了吧……”九米说,把从衣服里掏出来的瓶子放到地上辨认,然后拿起一个蓝色的小瓶:“我爹说,若有人帮过你就是朋友、兄弟,若人落了难你必得帮回去。你看,这是我爹给我的血凝丸,这个红色的是百毒丸,一个可以止血一个可以解毒。”   “你怎么会带着这么多药?”华药好奇地问。   九米边掰开那受伤女子的嘴,把药塞进去便说:“我爹爹给我的嘛,你知道,做我们这一行,可危险着呢,一不小心就一命呼呼了,所以常备着灵丹妙药,这两样差不多是我们寨最好的了,一个瓶子里就两颗。不过没关系,你是我师傅,她是你的朋友,那她也吃得。啊,卡住了卡住了!华药,有水吗?!”   华药忙解下腰间的水壶递过去,那女子就着水服了药,也不再一副随时归西的吓人人模样了,不一会儿脸色也由青黄转为苍白。九米想了想,又捡起一个绿瓶子倒出个药丸给她服下去,那女子的呼吸逐渐平稳。忙乎半天两人都松了口气。 九米看着手里的绿瓶子,哀叹:“唉!白枫药!全寨唯一的一颗啊!被吃了!”   华药想着这个受伤女子有恩于自己,就说:“九米,这药我以后还你。”   九米恹恹地说:“算了吧,把你们破寺庙卖了都买不起。”   “那怎么办?”   “怎么办?白给她吃了呗!看她衣服那么鲜亮,说不定是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她家里人说不定能还上药钱。现在,先把她救活吧。华药,你还能飞吗?”   华药摇头,脸依然发白,要知道那山崖非常高,她也是在半空伏着那女子飞了好一会儿才上来的,抱着个人,要不是大风助力,只怕半路就摔下去了,“我抱不起她了,而且这儿树那么多,我还不太会飞,抱着她飞得更不稳,会撞树的。”   “那怎么办!要不,我们背她回去?”九米说。   华药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说:“那你背累了,我来背。”   “好!”   两人于是背着这个深受重伤的女子在林子跌跌撞撞地走回去,那女子受着颠簸又被两只几乎连拉带拽地背,两个小丫头胡闹般的施救,几乎要让这姑娘当场香消玉殒,也亏得九米忍痛喂的续命灵药,才撑到小木屋。一放下女子,华药得了九米的指令,又跑出屋子一头冲入林中,又累又晕飞一会儿撞一棵树,费劲千辛万苦才一身血迹地到法恩寺。一看到仁恻忽然想起来怕,哇地哭了,把事情的经过说得断断续续,众人边听便赶往小木屋。仁非一看床上的女子大吃一惊,说:“这不是李县主吗!”   正给女子把脉的仁恻疑惑道:“李县主?”   “你忘了,那次赵姑娘来寺里闹着要赶华药走,可不就是这位县主帮说的话吗?说起来也真是因果循环啊,那日她帮了华药,这次华药救了她。”仁非感叹:“我这就派人告诉李家去”   仁恻把脉完思索片刻,拿纸写下集中药材说:“慢着,让人下山去买几样寺里没有的药草来。”   仁非笑道:“只要这李县主能治好就成,药材让李家拿去,准能拿出药力最好的。我现在让人告诉她家人,她的家人该急了。”   一旁的华药问:“她怎么样了?”   闻言仁恻扭头看她,蹙起眉头。华药心虚了,仁恻又生气了么?仁恻问:“你说你们在罗云谷救了这位女施主,你们怎么会跑到那儿去了?那儿有多危险,你们不知道么?怎么能擅自跑去?若是掉下去了呢?”   “不怕的,我、我本来就是掉下去了。”华药小声说,忽然意识到说漏嘴,忙住了嘴。见仁恻依然皱着眉,惴惴地低下脑袋。   仁恻摇头,古书上说,若要教导一个孩子学会很多人事,这个人会变得更啰嗦与多愁,古人说的果然不假,他都越来越多话了。他起身往外走,说:“这位女施主无大碍,不过是失血过多,吃些滋补之物就好了。说起来,你做得很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正如仁非所说,时间轮回因果皆有定律,那日她帮你种了善因,今日才得良果。”   听仁恻夸她,华药心里开心,她笑着说:“都是仁恻说的,仁恻说人不能见死不救,我想着,定不能放任那姑娘不管。仁恻,那个姑娘什么时候好起来?”   “快则十天半个月。”   “太好了,我看到她的时候害怕地不得了 ,以为定是救不活她了。仁恻,我要告诉你个秘密,原来,我会飞!”   “什么?”   “我会飞!真的哦,你问九米!”华药扭头,哪里还有九米的身影,早跟着仁非下山玩去了。   仁恻沉吟半响,说:“是了,那日我带你去采药,以为是你淘气的缘故,如今想来许是你非常人所故,你会飞也是说得通的。”   华药说:“那仁恻会不会飞?常人都不会飞吗?”   “常人不会飞,我至今没有见过会飞的人。那些野史里倒传说一些身怀绝世武功的人会飞,只是都不可信,师傅说,凡人,是不会飞的。”仁恻说。   “哦,那么说,我不是凡人!”华药说,咯咯直笑。但是不是凡人是什么呢,她却也不关心。仁恻眼见她笑得欢畅,眉眼愈发柔和。她如此纯善,懂得救人于危难,远方的师傅也大可放心了。   李家人马很快赶到,一行人风尘仆仆下了马车便扑入门内,打头一个华服公子,众人还来不及看清他的面容便奔入房内,人们说那是李县主的哥哥,李袁释李世子。   但没想到的是,华药又见到了周敛,他还是宝冠束发,手拿折扇的老样子,扇扇子的动作又轻又缓。她招手道:“周敛!”   周敛摇着骨扇,道:“华药。”   “我与仁恻和好了,我又能跟着他念书了!”   周敛道:“嗯,知道了。”   声音又轻又缓,听不出情绪。 ☆、县主   确认李县主只是失血过多,众人聚在外边的桌子边商议。李县主的哥哥李世子说:“我听闻那日恶徒射的箭矢上抹了毒,听家丁说曦儿中了一箭,如今竟然诊不出中毒脉象来,高大夫,曦儿当真无碍么?“   一起赶来的御医高大夫说:“若如世子说,县主身中利箭,且中了毒,此时才被救起,只怕是命悬一线才是啊,可是,县主脉象平稳,只是有些气血不足罢了。”   高大夫已是古稀之年,本是御医,他的话李世子自然是信的,只是,曦儿这伤未免太不合理了,难道那些恶徒伤了曦儿还追上去为她疗伤了么,这怎么可能呢。李世子问:“敢问,是那位好心人救了舍妹?”   众人看华药,华药忙上前来,惴惴地看着被众星捧月的称为世子的人。   世子问:“我想问问你,舍妹原先理应中了一箭,那箭上抹了毒,你是在哪儿见到曦儿的?见到她的时候,是个什么模样?”   华药想起当时情景,也是心有余悸,说:“我们见到她的时候,她骑在一匹马上,我救她的时候她满身是血,脸跟刚长出来的叶子一样,有点绿。后来九米给她吃了药,就不绿了,也不流血了。”   “药?九米是谁?她给曦儿吃了什么药?”世子忙问。   “什么……凝血丸,解百毒的丸,百灵……什么药,一个红瓶子一个蓝瓶子一个绿瓶子装着。”华药凭着记忆说,怎么都想不起来更多了。   “可是血凝丸百毒丸和白枫药么?是了!这三种药由百年灵药制成,一个止血一个解毒一个续命,才救了李县主一命!肯定是这三种灵药!“高大夫叫到,摇头称奇:“没想到竟有人同时备着这三样药,还适时救了县主,可真是、可真是万幸啊!”   这三种药在座的都听过,那都是难得一遇的灵药,能拿出这药来救人,可算得上大恩了。世子忙问:“那,那位九米姑娘现在在何处?”   华药摇头,从刚刚就没见过九米了。   一旁的仁非自然是知道的,刚刚他下山去通知李家此事的时候九米那丫头偏要跟着去,以为有什么好玩的,结果听说他要去当今开国郡公李家,当场吓得跑得没影。当贼的最怕当官的,开国郡公那样大的官把九米吓得就连自己救了开国郡公的嫡女这样的功劳都不要了,只管跑路。   仁非自然知道九米的心思,于是对世子说:“她家里有事,回家去了。”   谁知一旁的华药一听却着急了:“九米怎么了,寨子里有什么事吗?”   世子:“寨子?”   九米就这么被供出来了,仁非冷汗刷地下来。知情人只有他、大师兄、和华药,另外两个靠不住,仁非干脆全盘托出,反正九米立了这么大功,李家怎么说也不应恩将仇报不是。于是仁非上前在世子耳边低声交代,如此这般。最后还强调,九米一家当初是闹荒灾才不得已做了山贼,九米的母亲就是在那场荒灾饿死的。   世子这才恍然大悟,摇头叹道:“原来如此,也是个苦命人!不知舍妹身份却敢拿出灵丹相救,可见心地不坏。择日李某定会登门拜谢,感谢九米姑娘的大恩大德。”仁非忙连声道谢。   仁非知道这一页算是揭过去了,看样子李世子还很感激九米,松了口气。唉,好歹是老乡,虽然是当山贼,仁非也希望他们好好的。   世子继续道:“外界不知道舍妹身受重伤,我们也不想对外宣扬。因而想让舍妹在此疗伤,对外只说舍妹到法恩寺外暂住几日为久病不愈的母亲祈福,一方面也能修身养性。还请诸位为李某保密。”   李县主昨日下午受伤被劫走,今日才救回,所有人都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也不敢妄加揣测,只是到底世人最是嘴碎,若知道了只怕县主的声誉也毁了。众人明白个中缘由,也不点破,只是应诺:“是。”   李世子转而对华药道:“华药姑娘,舍妹恐怕要叨扰你几日了,日后华药姑娘若有需要的地方,李家一定倾力相助。曦儿在这儿的日子还请照拂一二,这是舍妹的伺女。”   一个伺女上前万福道:“奴婢枫晚,见过姑娘。”   这华服男子的大段大段话华药听着有些迷糊,忙学着那伺女的模样弯膝道:“你好。”   说完这一切世子与众人告别,他还要回李府禀明妹妹的伤势,好让父母不要担心。见那世子被簇拥着走了,华药还有些迷糊。一直看着她的周敛对她说:“世子是说让他妹妹住在你这儿养伤,让你帮着照顾些。”   “哦!”华药这才明白了。那个世子大段大段的话着实难懂。   李袁曦醒来的时候,呼吸都带着刺痛,她一睁开眼睛侍女忙给她倒水喝,她看看四周陌生简朴的装饰,问这儿是哪儿,父母与哥哥在何处。枫晚哇地哭了,边哭边给她讲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还有她如何被救大夫交代如何养伤。如今她在法恩寺后山的小屋住着,世子会回来看望。李袁曦的嗓子沙哑难言,但还是硬撑着说:“快……请那两位恩人进来,我要亲自谢谢她们。”   枫晚出去把在华药和九米带进来,这是李袁曦第一次仔细打量眼前的人,这两个差不多一般大的姑娘,看起来约莫十四五岁,这个年纪的女子在外边有些已嫁做人妇了,可这两个女孩都脸蛋微圆,特别是一双眼睛里满是孩子气,仿佛长不大的孩子。真不敢相信,是她们把她从罗云谷救回了这里。   李袁曦的声音因病而不见平日的轻柔:“两位、恩人,敢问姓名?”   华药和九米对视一眼,九米说:“我叫九米。”。   华药说:“我叫华药。”   “恩人的大恩大德,来日定会倾力相报。”李袁曦喘着气说。   枫晚道:“小姐,嗓子难受就少说些话吧。都在这儿住着,以后有什么话说不得呢,再歇会儿吧。”说着把华药和九米请了出去,李袁曦本有些病得糊涂,说了两句话嗓子愈发干涩,再加头昏身热,不一会儿便昏昏睡去。到底是受了一箭,小姐哪里受过这些苦。看着小姐憔悴的脸,枫晚又一阵哭。   九米在外边探头探脑,说:“她家小姐醒了,她为啥哭?”   华药伸过脑袋来问:“谁哭了?”   “我知道,是太高兴了,所以哭了!”九米说。   “我知道,仁恻说过有这么一个成语,叫‘喜极而泣’!来,九米,跟我念:喜~极~而~泣~”华药抓住时机教她成语。   “你又来了,我今天都写了五个大字了!还学成语!”   “九米,原先应该是五张纸大字,不是五个大字,你没有写完过。”   “你要把我教你的纸花灯折出来,我就写。”   “真的吗?”华药兴致勃勃地展开大白纸,其实她内心深处也想折纸花。   说完两人又凑在一起折灯花。   明日仁非师傅来若问起,知道她们贪玩,又要一通责备,这华药小姐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呢?伺候小姐睡好的枫晚站在门口想,这两位小姐可真是无忧无虑,整日这么玩闹开开心心,真好。华药小姐不怕仁非师傅却怕仁恻师傅,仁非师傅凶巴巴地华药小姐不怕,却怕仁恻师傅,极听仁恻师傅的话,明明仁恻大师那最仁和了,仁恻师傅温温和和一责备,华药小姐就眼泪汪汪。也真是奇事一桩。   这时篱笆外传来马的响鼻声,枫晚忙跑出去。果然,可不是世子和周公子么。世子一下马就问:“县主如何了?”   “县主刚刚才醒呢,刚睡下了。世子来晚一步,不然就见着了!”   世子说:“醒了就好!仁恻师傅和高大夫说得没错,必然是这两天醒的。我看看去!”   蹲在门外叠花灯的两个姑娘看见来人忙把做了一半的花灯藏在身后,把脚边一堆纸屑踩住,妄图遮掩证据。   周敛说:“华药,你日日这样玩,不怕仁恻师傅责骂你?”   “仁恻为什么要责骂我?”华药问,藏在身后的花灯在身后刮着后背,分明有些心虚。   “仁恻师傅只是不知道罢了,若知道了一定骂你。”周敛说,说完心中微恼,自己怎么也用仁恻师傅来吓她了。但是,仁恻对她确实百试百灵。想到这他心中又是一阵不快。   “不会的。”华药嘴硬道,她想起每次仁非看到她和九米折纸鹤花灯,也这么吓唬她说:“再调皮我告诉仁恻去!”   难道……仁恻真的会因此责骂她么?华药惴惴地想。自从来了枫晚,木屋每日里里外外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仁恻清晨来教她读书习字,自然看不到那些她和九米留下的‘罪证’,也不知道她们在糟蹋纸。   周敛挑挑眉,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这时世子走出来道:“我看妹妹似乎好些了,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我得赶紧回去告诉母亲。走,安谨,我们下山去。”   周敛道:“是。”   看着两人骑马消失在林子里,九米说:“刚刚世子说安谨,是什么意思?刺史儿子不是叫周敛吗?”   “安谨是他的字嘛。”华药说。   “哦,还有字啊!真麻烦啊,当官的就是不一样。我爹爹说我娘生下来的时候排行第九,就不取名干脆叫小九了。我嘛,就我娘的九字加米字。这人取了名不算,还弄个字。”   “也许不一样的人取名的方式不相同,比如我的,就是仁恻取的,就两个字。”   “我的是我爹取的,也是两个字。”   “哦,对了,仁恻说一个人的名字是父亲取的,字是自己取的。”   “是哦,那我改明儿自己取一个。对了,怎么每次这个世子来看自己妹妹,那周敛也来啊。他不会喜欢李县主吧!”九米说。   “喜欢?”   “对啊,喜欢。干嘛,做什么这么看着我?” ☆、衣服   别说九米那丫头了,就连李县主自己也觉得周敛喜欢自己了。隔三差五来看望自己,难道真只是陪着哥哥罢了么?   第一次在小木屋看见周敛时已是十天之后,李袁曦身子日渐见好,终于能下床了。窗外的华药与九米又在念书,李袁曦经常听到两人在外边读书玩闹,听枫晚说华药甚至会跑到外面带着九米在天空里飞。这还是袁曦第一次听说真有人会飞,世子知道后也连连称奇,亲眼见华药在空中玩耍后才信了她跳下罗云崖救起自己妹妹的说法。与仁恻师傅教华药的方式不同,华药授课时九米可不会乖乖听课写字。   华药念:“下一个姓,高。高是一个人的姓,跟我念,高。”   九米念:“高。”   华药:“高高高高高”   九米:“搞告搞告高。”   华药:“九米你念错了,来,念,高。”   九米:“高!”   华药:“高高高高高。”   九米:“搞告搞告高!”   “你又错了!唉,好歹单字念对了。我来给你讲一个姓高的人的故事吧。”   “为什么啊?我不想听。”九米抗议。   “可是仁恻就是这么教我的。”华药有些委屈地说。   “我不想听,和尚说的故事多无聊啊,你说别的。”   华药无奈,但是她也想不出来,她听过的故事实在太少了,最后说:“有一个大夫,姓高,叫高大夫。他啊,来林子里看病……”   “会不会因为他娘长得高,所以他母亲生下来叫小高,所以他姓高?”九米问,每一个姓她都这么问。   “嗯……大约是吧。”华药沉思片刻,回答。   九米开心了:“我就知道是这样!”   华药还在沉思,想了半天,还是点点头。“也、也许吧”   还有这样教书学字的?在门口看着的李袁曦忍不住走过去道:“不是这个样子的。”   “什么不是这个样子?”九米转头,大惊失色:“你怎么出来了?”她都快忘记这个人能走路了。   这话说的好似她不该出来似的,李袁曦无奈道:“身子好些了,出来走动一下。”   九米打量她,说:“你比我们刚刚救回来的时候好看多了。”脸不绿了,也不苍白了。   李袁曦笑着说:“我今日能站在二位面前,都是因为二位的大恩。只是袁曦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九米与华药面面相觑,九米说:“你说。”   “其实一般人的姓,都是随父亲的。父亲姓什么孩子姓什么,与母亲无关。”   九米不信:“那我为什么姓九?我母亲就姓小。”九米可记得自己的母亲叫小九。   “九?好奇特的姓,大约是令尊爱戴令堂,才给了你这个名字。”袁曦说。   “那你姓什么?”   “我姓李,名袁曦。”   “你的娘姓什么”   “家母姓许。”   “你哥哥也姓李吗?”   ……   周敛一走进篱笆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华药正拿着纸笔呆呆地看着旁边的两个女孩子问答,张着嘴,毛笔上的墨水一点一滴往下落。   同行的世子看到袁曦唤道:“曦儿!你能下床了!”   “哥哥。”袁曦起身行礼,“周公子。”   “县主可好些了?”周敛道。   “好多了,谢公子关心。”袁曦说。   世子问:“你们在做什么?”   “我们正在念书呢,”袁曦抿嘴笑,华药和九米那两个丫头每日在外面念书,她以前在房里不能下床但也听了一耳朵,皆是笑料百出的对答,最好玩的莫过于九米的一百零一姓。她第一次听的时候笑得伤口都疼了。   世子问:“念什么书那么开心?”   袁曦道:“百家姓,哦不,是一百零一家姓。”   周敛也是听过这个‘典故’的,不禁嘴角微弯。   世子笑道:“还有什么故事么?都笑得神神秘秘地。”   袁曦说:“说来话长……唉,华药你怎么了?”袁曦说到一半却看见华药这低着脑袋扒拉自己的衣服,仔细一瞧才发现她裙子上都是墨迹。   华药抬起脸沮丧地说:“裙子脏了!完了,又一条裙子没有了。”   周敛说:“又?”   九米在一旁说:“上次就是有一条沾了墨水,洗不掉,穿不了了。”   “可她穿得不是以前穿的衣服吗?”周敛说,他忽然意识到自从那次华药从扬州城回来,她好像一直穿一套衣服。   “那是因为她的衣服都长得一模一样嘛,她有~三~套一模一样的!”九米张开双手说,仿佛在昭告什么不得了的事。   周敛县主世子:“……”   华药哭丧着脸:“怎么办,一条就不能洗了换换了洗了。”   九米安慰她:“没关系,我们再去买几套一模一样的。”   周敛县主世子:“……”   县主说:“要不,我让人量好你的尺寸,送几套不同样式的上来吧。”   华药摇头,这些衣服是仁恻采药给她买的衣服,她自己选的最喜欢的,别的都不喜欢。   县主道:“那就按着这套衣服的样子做几套,送上来。”   华药摇头,仁恻说,不能平白无故收别人的东西。   县主也犯难了:“那怎么办呢?你不肯让我破费。若送你我的旧衣裳,让你穿我的,可我与你不是一样高,我也没有妹妹,没有合适的送你。”   一旁的枫晚这时开口道:“这也不难解决,我听说有一个法子,能把衣物变成白色。姑娘这套衣服不过是白绿二色,污迹都在白处,绿叶子还好好的,只把有墨迹那块放水里按照那法子变回白色就可以了。”   华药转忧为喜,说:“真的吗?那你等等,我还有一件呢,也是沾了墨迹。”说着跑到房里去,不一会儿捧着一件与身上一模一样的裙子出来,这下众人不得不信她有三套一模一样的裙子了,而且只穿这三套。   袁曦说:“这,华药,我要不让人再送三套上来吧,枫晚说的法子不一定灵。”   华药摇头,九米说:“我以前也想送她衣服,她也不穿。她说这是仁恻送她的,她不穿别人的。”   在场陡然一寂,凉风吹了又吹,良久,周敛才说道:“买衣服的钱是仁恻师傅采药换的,华药与仁非去扬州城卖药时我遇见了他们,她感念这是师傅辛苦采药换得的,便舍不得扔了。”说完周敛看一眼华药,那厮还在摸衣服上的墨迹。全然不知状况。   原来如此,所有人松了口气。袁曦笑着说:“九米你真是,说话也说不清楚。”   九米瘪嘴:“我就记得是这样的。”   袁曦笑着说:“可能记岔了。”   华药只一心记挂着自己的衣服,也不知他们言语间的微妙,只走到枫晚旁边问:“枫晚,你说的法子是什么法子?我现在试试去。”   枫晚小声道:“这奴婢哪儿会呀,这都是那些人混饭吃的独门手艺,只能拿下山去托给会这门手艺的人帮弄呢。”   一直注视着华药的周敛道:“我们顺道拿去,定能办妥,绝不让人破损它半分。”   “真的吗?今日能送上来吗?”华药欢喜地问,发亮的双眼里有着让人陶醉的纯粹。   “能,我给你亲自送上来。”周敛低柔地说,他扪心自问,日日这么跟着世子跑前跑后只为了一个上山的借口,到底值不值得?只是每一次多见一次这双眼睛,他就仿佛着了魔,越发无可自抑。   袁曦招呼众人落座,亲自进屋拿茶叶。从屋里的窗子往外看时,正巧看见周敛正举目看着跑回屋里的华药的背影,华药听了周敛的话,正迫不及待跑回屋里把衣服包起来。   哥哥曾问过她,是否和周公子有过什么交情,枫晚也偷笑着说周公子定是在给县主献殷勤。但此时,袁曦透过窗口看到周六此时的样子,虽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也许是他一动不动的挺直身形,又或者是他手里凝滞的骨扇,袁曦忽然明白,他到底是为谁而来。   幸好,袁曦低头看手里的松散茶叶,那样卓尔不群的男子,她未曾一意猜测投入感情。不然,只怕要与扬州城里的女子们一般,知道真相后伤心死。   她拿起茶叶,枫晚忙接过拿茶壶去泡茶。   袁曦走到周敛旁,说:“周公子?”   周公子惊醒般回头,露出一贯温雅的笑:“县主?”   “我看今日天气好,公子是在看风景么?”   “呵呵,……是啊。”周敛低笑道。   袁曦也挂起矜持的笑。   知道原委后,与他相处倒是轻松多了。   抬头,风清日朗。   一月时间一晃而过,李县主伤势痊愈回家有些时日了,华药的书也念到了唐诗三百首。这日,李世子携李县主亲自到法恩寺拜见仁恻师傅,说了一会儿话一行人往后山华药木屋来。   已是傍晚,九米已回东风寨去了。华药坐在写大字,边写边发呆,想她和九米今日玩的时候的趣事。   一见袁曦华药忙提起来,跑去搂住袁曦的腰说:“袁曦,你来了!”   李袁曦在小木屋住的日子里,她们三人的感情已经非常好了。   三人已小半月没见了,袁曦也很想她和九米,问:“九米呢?”   “九米早回去了,你该快些来的!”华药说,她拉着她来到桌子旁,“来坐。”   一旁的世子笑道:“果然是不得了,只顾着两姊妹说话,不理我们。”   袁曦笑着说:“哥哥,瞧你这话,怎么会不理你,以后有的是相处的日子。”   华药说:“是啊,所以袁曦要多跟我说些话。”   袁曦道:“你说错了,我是说我们以后有的是相处的日子,华药,我来接你下山去,去我家住,你愿意么?” ☆、离开法恩寺   “什么下山去住?”华药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袁曦柔声道:“华药,我已从周公子那儿知晓了你的身世,你在这世间没有亲人,无依无靠。我就想既然我俩如此有缘,不如我认你作义妹,你唤我一声姐姐。我的爹娘也是你的爹娘,出嫁后,我们还是你的娘家。”   华药听得有些懵,呐呐道:“什么你的爹娘就是我的爹娘?”   袁曦摸摸她的小脸:“就是要你作我的妹妹,你答应不答应?”   “为什么?”华药依然有些不了解状况,呆呆地看着袁曦。   “那样你就可以到我家去,与我住在一起了。华药,我没有姐妹,从此以后我们一块读书说话不好吗?”袁曦说。   “可是,做了姐妹为什么就要住在你家?我在这儿已经有地方住了。”华药说,她不反对与袁曦做姐妹,但是,为什么要住到她家去呢?为什么袁曦的爹娘就是她的爹娘了呢?   袁曦笑道:“傻姑娘,你救了我,我爹娘很是感激,我们商量出这个法子,一来是为了我们的缘分,二来也是为了心安呐。你在这世间无依无靠,若出了这法恩寺出了这山,你要去哪儿呢?我为何要认你做义妹?就是好让你出了这山有个去处,有个家啊。你还不明白么?”   华药摇头,袁曦知她很多事懵懵懂懂,也不多解释,便说:“我只问你,你愿不愿意认我作姐姐,愿不愿意住到我家去,和我住在一起?”   华药说:“我愿意与你作姐妹,可是、可是我想住在这儿,扬州城太远了,仁恻很少到扬州城去,他如何教我写字呢?”   袁曦失笑:“这有什么要紧,我在扬州为你寻一位女西席,不然,我教你。虽说我才疏学浅不及仁恻师傅,但一些寻常字句还是会念的。”   华药还是有些犹豫:“那,我能回法恩寺和小木屋来吗?”   “当然可以了!又不是关着你,你想什么时候来看看,就什么时候来。”   只是华药到底还是拿不定注意,频频拿眼看仁恻,袁曦忽然要她去与她做姐妹,到扬州城去住,这是多么奇怪的事情啊,那样大那样喧闹的地方,她该去那儿住吗?   一旁的仁恻开口道:“师傅原也吩咐,若你习得一般的世俗礼节,便放你离去。如今字你已学得很多,其余的我也不会了,人间的东西还须得去人间取。这位女施主既好心为你筹划,也愿意为你指点错处,教你诗书,再好不过了。”   “仁恻是要让我走吗?”华药说,虽说还能回来,但是她还是不安。   “听这位女施主说世俗女子最重要的便是有个去处,有个出处的名分。你终是要离开,如今也是时候了。我若阻拦你,便是我的罪过。”仁恻说。   你的罪过?仁恻,我不离开怎么就变成你的罪过了呢?华药情绪有些低落,说:“那我还能回来吗?”   “嗯,能。”仁恻点头。   袁曦低头看华药的脸,说:“怎么了?华药,你是不愿意么?”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仁非从外边跑来,他才得了消息,因此晚来了些。他停下边喘气边说:“大师兄,怎么?华药要搬出去了么?”   仁恻低声道:“嗯,这位女施主愿意收留她。”   “李县主?可是,这,华药这么笨,去了国公府不是给你们添麻烦吗?还不如先住在这儿,等她记起自己的身世,好回自己家去。”   袁曦道:“华药不是孤儿么?”   仁恻道:“华药确是孤儿,这是师傅亲口说的。”华药是石雨花化身,怎么可能会有父母呢。   仁非说:“可是华药她、她明明心里……”   仁非说到一半却说不下去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他身上,包括大师兄和华药,皆是一脸困惑,就连华药仁恻他们都不了解自己的心意,自己这样贸然公之于众真的妥当吗?   袁曦道:“华药怎么了?仁非师傅若有什么话只管直说罢,各位有所不知,我并不是接华药去我家暂住,而是想认她作义妹,从此以后住在我家。若是实在不可以,我也不会强求。”   袁曦一脸的真诚倒是使仁非为难了,既然两个当事人都同意了他又有什么理由反对,若华药真是孤儿,李县主的提议于华药简直是雪中送炭了,而且成为开国郡公的义女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况且……华药留下来,任事情再这么发展下去,真的是所有人原意看到的结果么?不,不会有人愿意。包括师傅。   仁非看一眼一脸稚气的华药,再看看清和沉静的大师兄。   既然如此,在什么都没有发生之前,华药,你还是走吧,走得更远。   “没有,没有,哪里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不过是觉得华药在这小屋住也有些时日,心里早把这儿当家了,贸然带她离开她只怕舍不得。”仁非慢慢把话说全,说完扯起一个笑。   袁曦笑了:“我当什么,原来是这样。这人啊,若要离开一个地方,只会越呆得久就越伤心,还不如早做了断!迟早要走,何不择日不如撞日?”袁曦拉起华药的手:“华药,今日就陪我回家去吧,我的母亲很想见你。”   华药说:“母亲?”   “是啊。”袁曦笑着答。   终于事成定局,仁非站在仁恻身侧,看着那蜿蜒的车队带着那个小姑娘远去,初次见她时,她又怕又好奇的模样还清晰如昨。谁能想到那日救回的李县主会带走她呢?缘分就是这么奇怪,也许,这世上真有因果,在李县主在那个赵骁蝶姑娘为难华药时决定站出来时就已注定。   那么,他们的因果呢?   仁非看向依然沉静如昔的仁恻,他清楚地记得,师傅曾说过华药为大师兄的有缘人,且赠与华药那个葫芦,那个葫芦长得与寺里众人用的并无二致,只有师傅和大师兄二师兄和他知道,那是一个特殊的葫芦,与大师兄一直安放在柜子里的葫芦长自同一颗葫芦藤。那是根长命的葫芦,一生却只长了两个葫芦。   车队越来越小,最后被绿树花草藏住了最后一点行迹。   师傅所谓的有缘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虽然猜不透其中缘故,但是也不用猜了。   很多事情,总是逼不得已下了决定才知道有些事已是不可不行。只是,现在还来得及么?好在大师兄并未有异样,他也是赞成华药走的。至于以前因为华药大师兄的一些异样,也不过是出于悲悯罢了,师兄因华药而有时看书眼中隐现的笑影不过是因为华药的言行逗人发笑罢了。仁非努力安慰自己,把自己以前的猜测压下,什么有缘人,还不是眼看着分开了么?还不如一如既往地面不改色么?   一切还没有变,大师兄还是大师兄   以后,华药便是世外之人了。   第二日,仁非看着手里寺里这几日的账本,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问:“大师兄呢?”   “不知道。”一旁的小沙弥回道。   “这还不知道,一定在藏经楼,你去看看。”仁非低头翻账本。   “我真不知道,一早就看见大师兄从后门出去了。”小沙弥说。   仁非的手却僵住了,一动不动,然后他抬头无声地看着小沙弥。小沙弥忙说:“今日我早早起来挑水,远远看见一个身影朝后边走去,我正奇怪呢大清早的不去做早课干什么去,走近一看背影可不就是大师兄么。”   仁非当下回道:“只看到背影,认错了。”   “谁都能认错哪能认错大师兄啊,那身形那走路的姿态,有人能一样么?”小沙弥嘟囔。   仁非把账本摔给他,转身往藏经楼跑去,跑到一半还是转了弯朝后门跑去。   原地,另一个沙弥小声说:“怎么了这是?三师兄火气恁么大?”   “不知道,他问大师兄哪儿去了,我说从后门出去了,便一副怪样子。”捧着账本的沙弥说。   “后山?……华药姑娘不是走了吗?”   “是啊,你说大师兄……”小沙弥叹气。   两人对视一眼,皆低首缄口。一股异样的默契弥漫在两人间,稍知道内情的人没有不这么心照不宣。   在屋外大树下的椅子上坐了许久的九米回头,却看到来的竟是法恩寺最喜欢念经的和尚。   她诧异地说:“是你?唉!我还以为是华药,你来做什么啊?”   那和尚合了双手,依然是低首平和地道:“贫僧……来看看。”   “有什么可看的,华药不在了,你也查不了功课。”九米气闷地道,她昨晚才得了消息,说华药被接到开国郡公家去了,以后不住法恩寺了。她辗转反侧了大半夜,终于是忍不住偷偷跑到小木屋来看看,果然是门窗紧闭空无一人,冷冷清清。扬州城太远,她便索性坐下来,心想或许这是华药在与她开玩笑,等一会儿就跑出来了,或者飞出来,毕竟华药会飞嘛。就这么苦中作乐着,却等来一个念经和尚。   果然是念经和尚,只见合掌他念道:“缘来则去,缘聚则散,缘起则生,缘落则灭。”说完阖眼不再言语。   九米郁闷,说:“你除了念经还会念什么?还以为你来是干什么来了,敢情是念书,咦,怎么又来一个?仁非!你敢来!”九米拍桌而起。   仁非刚到就看到大师兄身侧的九米,满腹忧恼变为烦躁,头疼地说:“你怎么在这儿?”   “好啊,你还敢来!你知道若华药不在这儿了我便不能来了,也不能烦你了,你便逞心了!肯定是你让她走的!”九米拔出短剑就冲了上去。   仁非边躲边说:“你捣什么乱啊!我找大师兄有事!”   “管你什么事,华药不见了,我打死你!”   “刀剑无眼!你疯了不成?”   “知道怕了?哼,是男人别躲!我见不到好姐妹,都是你的错!”   “难道你就不能到扬州去找华药么?华药认识李县主你不认识?”   “是哦。”九米的剑停在半空。   仁非轻呼口气,转头才发现那个沉静如树的身影不见了。   “大师兄?大师兄去哪儿了?”   “回去了吧。”九米凑过来说。   “都怪你!去去去,一边儿玩去。”   “哼!”   “刚刚,我大师兄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没有?”仁非迟疑着问。   “没什么。”九米嘟嘴,骂了她又来问她问题做甚?   “快说吧,我找不到大师兄还不是因为你?”   “干我什么事,你大师兄?还不是念经咯?”   “念什么经?”   “什么……我想想,嗯,是这样的。”九米学着仁恻的样子合起双掌,微低下头煞有其事地念:“缘来则去,缘聚则散,缘起则生,缘落则灭。”说完闭上眼,过了一会睁眼说:“就是这样,哦,手还有点抖,你看,这样。”   仁非别过眼,九米还把手凑到仁非面前抖:“这样……这样抖。”   “好了,知道了。”仁非无奈道,九米越学他越心烦。大师兄自己都说了,缘灭随缘,他还能说什么。只是缘分这种东西,真是随它它就能灭的么?   唉!   “以后,你劝华药少上山来。”仁非揉揉眉心道。   “啊?”九米呆望着他。   “说你就做,不然就把你在法恩寺做的事情告诉你爹!”   “你威胁我!”九米眼看着就要拔剑。   “对,你做不做?”   “我……好吧。”九米恨恨地道,若是被她爹知道她在外面的所作所为,真是出不来了。这对她来说比死了还可怕。握着剑的手松开,九米苦恼地皱眉。   只是要怎么劝呢? ☆、李府   今日李开国郡公宴请四方,大开家宴,说是为了庆祝李老夫人五十大寿。扬州上下官员都前来道贺,马车挤满郡国公府朱门前的一整条街。众人入内寒暄,好不热闹。   袁曦把华药摁在椅子上,说:“你看,这样多好看。”   华药看着铜镜,铜镜里看不清自己的脸,只看到里边的脑袋一动头上的簪子上的珠子就晃悠,碰在一起叮叮作响。   “要不要换件衣服?”袁曦再一次问,华药坚持穿原来的衣服,说什么也不肯换。   华药摇头。   袁曦叹气,罢了,随她去吧,这孩子有时候还真有些执拗。   “我们走吧,母亲该等急了。”   华药如今已在李府住了大半个月。   说也奇怪,华药一来仿佛带来了喜气,母亲的病少见地好转,近日竟能下床了。这可让大家欢喜坏了,兼李夫人大寿也到了,以往李夫人总病着,李家也不敢大肆庆祝。如今正好,李夫人能下床了,又认了华药作义女,正是双喜临门。李夫人认为这得给华药个正经的小姐身份,便趁机想借着庆自己大寿的名义正式向外界介绍华药。   远远便能听到寿宴上喜庆的喧闹声,来到门口华药却又心生怯意,她不安地看着纸窗里的幢幢人影,里面的人太多了。袁曦安抚地拍拍她的手,牵她入室内。一时间,两人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除了看袁曦县主,不少人打量着朴素衣着的华药,她如何能让县主亲亲热热地牵着,她是谁?   袁曦把华药牵至李夫人跟前,把华药的手交到李夫人手里。李夫人温柔的目光无声地安慰了华药,使她不再那么紧张。   李夫人抬高声音:“今日,我还有趁着这个日子厚着老脸儿耽误大家一点儿时间,介绍一个孩子给大家认识。这个孩子,名唤华药,是个极乖巧可爱的孩子,因着她我这些日子病才好了些。她又与曦儿有缘分,我便认她作义女,她与曦儿今后便是姊妹。今后,她在我们家只和袁曦是一样的,都是我的女儿。”   李夫人说完室内一片哗然,这样郑重的引见,想见是喜欢极了这个女孩子了,要把她推到众人前抬举她的身份。这个真是天大的好福气!   众人忙奉承:“恭喜妇人身体好转,不日便可痊愈了!”“是啊,又多了个乖巧的姑娘侍奉在侧,真是有福气。”“我们也多了个姊妹一起玩儿,还要谢谢妇人呢!”   李夫人只与众人寒暄几句便回房歇着去了,她身体并未痊愈,不过是撑着来露面。华药拉着老夫人的手想扶她回房,老夫人笑着回绝了。   李夫人一走,那些偷偷使眼色的小姐们便凑在一起小声低语,还有的更加大胆地盯着华药,说:“咦,这名字怪耳熟的,我是不是听过?”,“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这华药小姐有几分眼熟。”。   另一边,李世子听到小厮的话忙迎到门口,对来客说:“安谨,你刚上任,事务繁忙,我只以为你不来了呢。”   周敛一身黑绸深衣,系着美玉,因近秋天的缘故身披宝蓝斗篷,站在人群里也显得仪表不凡。周敛说:“虽说忙,今日倒碰巧得了一日闲,便来看看。再者,也来陪你乐一乐。李老夫人可好些了?”   “好多了!唉,也亏得那华药姑娘。自从她来了后每日逗母亲开心,母亲乐了,病也好得快!只是母亲那是宿疾,能这般偶尔下床走动,我们已是宽慰之至了。”世子笑着说。   “那感情好,对了,这是旋风兄弟。”周敛抬手介绍身边的少年郎。   世子抬眼打量,这少年不过十七八来岁,腰间配着短剑,眉间带几分果敢沉稳,这样年纪的少年有这几分气度已属不易。世子虽不拿枪弄棒,也学不来那些江湖气,但是还是有几分敬佩。他说:“可真是个英雄少年啊。”   旋风看着面前的人,锦衣华服的男子,白面薄唇——一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哥。   旋风抱拳道:“见过世子。”   “我名唤袁释,字载济,叫我载济即可。”   周敛说:“旋风是九米姑娘的哥哥,他们自小一起长大。”   “是吗,那也算是缘分,快请进。”   两人随世子进去,那么,既然旋风在这儿,九米自然也来了。旋风来此,也是因为要护送她的缘故。   九米一入大门就感受到这郡国公府的气派,就连丫鬟穿得都那么鲜亮。华药也变了许多,脸上涂着淡淡的脂粉,头上名贵的玉簪。只一身原来的白衣裙摆上的几点落叶看着还亲切些,但是华药站在一群富贵妇人小姐间却不显得突兀,仿佛跟她们是一个世界的。九米站在门口有些不敢过去,她有些不敢与华药相认了。幸好袁曦过来拉她入内,说:“你来了,走,我带你见我母亲去。”说完对丫鬟交代了几句,带着华药和九米从侧门出去。   走在路上九米低头不发一言,才些时日不见的姊妹,却好似一下子生疏了不少。九米只觉得自己是山贼,来了这样富贵官家百般不习惯。华药却察觉不出来九米的心思,说:“九米,你怎么不来找我玩儿?”   九米觉得自己很冤,她被关在寨子里,华药却在扬州城好吃好玩的,竟还问罪她!“你走了,我便没理由出来玩了,爹爹便派人看着我不许我出来玩!哼!你在这儿好吃好穿好玩儿,还怨我呢!那你怎么不去东风寨找我?”   “我……我没有,我只是脱不开身。”华药说。   “你有什么好脱不开身的?”九米嘟嘴,在小木屋的时候她还不是和她整日里玩耍,时间那么多,有什么可忙的。   一旁的袁曦说:“这你就不知道了,我母亲生病了,一看到华药就很喜欢她,她便日日陪着我母亲解闷儿。家母不喜欢喝药,华药哄着她她竟愿意喝了,连饭都多吃了半碗。现在病好多了。何况……还要学些规矩。”   九米说:“不愿意吃药,那你娘不是还像小孩儿?”   “说起来……是有些。”袁曦点头,她也觉得很无奈,虽说良药苦口但利于病,母亲怎么不明白这个道理,让病一天重似一天。   九米捂起嘴笑。气氛顿时也融洽了些。   见着李老夫人的时候,九米有些紧张,因为人们说,那些官老爷的夫人最是刁恶,但好在老妇人看起来很和善,且想起袁曦说她怕喝药,九米就想笑。小的时候,东风寨子里几乎都是男人,女人也都跟男人似的,没有半分柔弱。小时候他们尽是恐吓她,说她作为首领的女儿不敢喝药简直是东风寨奇耻大辱,要把她扔出寨子去,每次她都害怕得不得了,只好捏着鼻子喝了。   见这李老夫人笑眯眯的样子,九米忍不住说:“我也不喜欢喝药!”   李老夫人:“也?”   “对啊,我小的时候不敢喝药,旋风和爹爹就吓唬我,说要把我丢到山里面去,被狼叼走。”   李老夫人觉得有趣,问:“那后来怎么样啦?”   “我就喝了,不过喝了吐,吐了又威胁我必须喝够,我于是又喝。每次爹爹都让人煮好几碗药备着呢,你喝药也让人备着几碗么?”九米问,想起往事有些怨愤,可恶的爹爹和旋风,骗了她那么久!他们才不舍得把她喂狼呢!可惜她现在长大了,知道了他们的把戏,吓唬不到她了!李老夫人听了,用帕子掩着嘴笑。   告别依依不舍的李老夫人,两人从老夫人房里出来,宴席上不能没有主人招待,袁曦早就到宴席上招待客人去了,因此只剩华药和九米两人。   九米说:“原来我误会你了,华药,你真的是因为陪人说话才没空儿的,你看,这就一个时辰过去了。还有哄她吃饭吃药,李夫人真像小孩儿,喜欢别人跟她说话。官家夫人都这样吗?”   华药说:“是啊,她老是闷闷不乐的,她说她这样的人整日里没有好玩的事情,所以无聊得很。我就想让她开心。而且她生病了,很重很重的病,如今好多了。我又还要学规矩,便没有时间出去了。”   “规矩?”九米学着方才华药的动作,把手贴在腰侧弯腰屈膝笑嘻嘻地说:“是这样吗?你看,像不像?像不像?”   华药笑得打跌:“才不像!学得不像,那些妈妈要打手心呢!”话说完她猛然止了声音,四下偷看,见没有人才松了口气。   九米说:“怎么啦?”   华药说:“我看看有没有人,这里是不许放声大笑的,也不许乱跑,不许……乱跟男子说话!不许不许不许,反正很多不许,我学了那么久还不会。”   “规矩可真多。”九米打了个寒颤。   华药深以为然,闷闷地说:“我也这么觉得,来时我只以为跟以前一样的。”   “不说这些无聊的事了,我们出去玩好不好。我不想再回到那堆小姐去,她们一点儿趣味都没有。”   “去哪儿玩?”   “你在这儿住了那么久,还不知道去哪儿玩呀?”九米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我都说了,我没有时间嘛!”   “好吧,还得我领着你!别说没时间,在后山也不是我领着你么,跟有没有时间才没有关系呢!笨蛋,走吧。”九米大手一挥,还是得靠她。   华药跟着九米也闹腾惯了,跟着九米偷偷摸摸往门去。   两人鬼鬼祟祟往门外去,一出了大门就仿佛出了笼子的鸟欢欢喜喜地闹腾起来,也不辩东南西北就可劲跑。另一边,有小厮在周敛耳边耳语几句,周敛放下酒杯与世子作别,也出了李府大门。   出了李府大门,周敛问:“她们往哪儿去了?”   小厮说在前边,忙在前头引路。来到夜市一条街市,才看见两个丫头正聚精会神看别人杂耍,买糖葫芦吃。闹个不停。   周敛见她们只在那儿走动,便在一旁的茶楼二楼捡了个位置坐下,边喝茶边低眼看下面笑得欢欢喜喜地两人。    ☆、牵挂   “公子,您、您这是?”周敛身旁的桔福有些迟疑,觉得公子这样的行为到底不妥,这样的作为只会是那些品行不端的纨裤子弟所为,桔福万万没想到公子也会做这种事,偷偷跟在人家姑娘后面……   谁知公子也不辩解,只是抬眼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去看。继续聚精会神地偷窥。   这这这这这这……桔福只觉得自己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公子竟然承认了!   “去告诉旋风,九米姑娘在这儿。”周敛说。   “啊?哦哦!”桔福忙跑下楼。原来如此,公子是为了保护华药姑娘何九米姑娘。现在去喊旋风来保护她们。嗯?怎么她们后面还跟着那么多家丁,哦,李家家丁,才几个家丁,怪不得公子担心,不仅自己跟了来,还有搬援兵。   嗯,对就是这样。   见桔福一阵风跑不见影,周敛坐了一会儿,华药九米也有些乏了,往回走。周敛起身下楼,跟在后面隐约能听到她们的谈话。   华药说:“九米,我好想念仁恻仁非,李府好无聊,我想回小木屋去。”   “怎么啦?都成小姐了还说这种话,多少人羡慕你呢。郡国公府不好吗,扬州不好玩吗?”九米问。   华药摇头,一贯无忧的眼眸有些许暗淡:“不,不一样的。我总记挂着山上,记挂着仁恻,我不回去,仁恻会不会伤心难过?”   “你放心好了,仁恻那和尚说是什么缘灭了,他这个和尚整天念经,哪里有空想你。”   华药眼眸越加暗淡:“是吗,可是,我还是想回山上去。”   “可是华药,你不能一辈子住在山上啊。”九米说,她忽然记起仁非的交代,想起了自己的任务,眼珠子开始咕噜咕噜地转。   华药说:“袁曦也是这么说的。”   九米偷看华药一眼,说:“华药,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回去了,因为……额,因为小木屋现在住不了人了!”   华药急道:“怎、怎么了?有人住了么?”   九米支着下巴说:“……也有可能,但是……我也不知道,听人说现在小木屋里爬满了小虫子,就是那种专门爬在树叶子上的那种!”   说完九米偷觑华药脸色,果然,华药的脸刷地白了。九米忙别过脸偷笑,华药是最怕那种虫子的,却不妨看见了跟在后边的周敛。   大晚上忽然看见后面跟着个人,九米吓得不轻,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仔细一瞧才发现是熟人。九米怒气冲冲地说:“周敛?喂,你怎么在这儿?!”这人怎么站在她们后面啊?   周敛也不忙,摇着扇子说:“周某也正想问,二位何故在此?”   “关你什么事啊,我们在……哈哈……,我们就是来逛一逛啊!”九米干笑道,心虚地看向别处,她总不能说她们俩儿是偷偷跑出来的吧?   周敛也照葫芦画瓢儿,说:“周某也是出来逛逛。”   “哦,哈哈。”九米又一阵干笑,推推一旁的华药希望她能接话,谁知华药脑子里还一直转着九米的那句话——屋子里都是吃叶子的虫子,都是虫子,都是虫子……她越想脸越发白。   很快,旋风就带着东风寨的兄弟赶到,看见后边跟着的李府家丁还有她们身边的周敛紧张的脸色才有所缓和。   旋风寒着脸来到九米身旁,说:“九米,你是越发胆大了。大晚上的,你竟在外边乱跑?!我回去告诉首领,你还能出来?!”   “谁乱跑了?我们在玩呢!再说,离袁曦家也不远,你摆张臭脸给谁看啊!你除了吓唬人还会干什么?你要告诉就告诉去,哼!”   “你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就知道狡辩!你现在跟我回去,不能再待下去了,不然你得上房揭瓦!”旋风阴沉着脸说。   “你!”九米气不过,偏又自知打不过他,且爹爹很信任这个混蛋。咬牙道:“回去就回去,不过你要是敢再告状,我就让梨儿永远永远都不理你!”   梨儿是旋风的未婚妻,听闻九米还要去未婚妻那儿煽风点火,旋风越发沉了脸:“还不走?”   “走就走,催什么催!”九米嘴硬道,走之前还不忘回头嘱咐:“华药,让袁曦拿帖子请我来玩儿!记住了么?我爹一定会同意的!一定要记得!”   旋风抱拳道:“还请公子护送华药姑娘回郡国公府。”周敛点头。   看着九米被旋风连拖带拽带走,华药后知后觉地点点头,算是答应了九米的要求。一旁的周敛说:“走吧。”   华药这才又迈开沉重的步子,一路沉默着,满脑子都是虫子。   周敛说:“你来了扬州,没想到却是更难见着你了,在李府可还都好?”   “嗯。”华药说,依然低着头神游天外。   周敛也不介意,继续道:“今日天气渐冷,可见是秋天将至,还要多保重身体,添几件衣裳才好。”她依然穿着那件山上穿的衣服,轻纱单薄,冷风一吹只怕就要着凉。   华药依然低着脑袋,双眼放空:“嗯。”   周敛看着她明显走神的样子,故意说:“秋天到了,山上的叶子该红了。”   “啊?”华药听到山浑身一震,山?山怎么了?也长得都是虫子了么?!想到这她浑身一抖,太可怕了。   周敛以为她是冷了,兼看她双手交握瑟瑟发抖的样子,忙把斗篷解下来为她披上。华药只觉得眼前一暗,上方便有人遮了月光靠过来,紧接着身上便多了一顶蓝色斗篷。   华药愣了,说:“这是什么?”   “斗篷,是不是不冷了?”周敛问。   华药摸摸身上的斗篷,说:“好像……是。”她好像原也没觉着冷啊。   本在他身上很合身的长斗篷在她身上却拖到地上,显得有些宽大,虽然如此。眼里倒映着她披着原先在他身上的斗篷,周敛依然止不住弯唇浅笑。   继续前行,一路上两人又没了话题,只是沉默地走着。华药慢慢地又陷入虫子臆想里,满脑子都是可怕的虫子,她一直恍恍惚惚地,且那斗篷轻如无物,她便没注意斗篷长了一截,周敛忙伸手帮她提起一段。快到李府大门,很长一条路都是开国公府的院墙,上面探出墙头的树叶已经开始泛黄。   周敛借着月光看到,感慨道:“秋日到了,就是万物凋零的时候。只是倒也不是一无是处,山上的红叶倒可以一观。华药,我与世子本欲去山上观景,你与县主可要来?”   “嗯。”走神的华药回到。   周敛回头,看着心神不在的华药,叹气:“既然这么说,我只当你答应了,是吗?”   “嗯。”   “华药?”   “嗯。”   “华药?”   “嗯。”   “到了。”   “嗯。”彭,她撞倒一个胸膛,抬头,是周敛眸光如星的眼睛。   “华药,”他叹道:“什么时候,你才能真正的只看着我呢?”华药呆呆地看着他,听不懂他的意思,一时间无法回答。他轻轻握着她的手,拉开她,她这才看见不远处李府的朱红大门。随着落下的,还有他手里的一截斗篷,瞬间那宝蓝斗篷也覆了一段在地上。华药低头,才看到垂到地上的斗篷。她忙伸手去提,周敛松开她纤细的手腕,她的手腕透过薄薄的衣袖似乎还能感受到些许温度,他的手在虚空一握,似乎还能感觉到温热。他说:   “既然答应了,就不许反悔,几日后帖子自会到李府。”说完他朝着小巷里等着的马车走去,那儿,桔福正躬身等着。   华药下意识摸摸身上的斗篷,他在说什么?她答应他什么了呢?   回到里面的时候,客人都走了。李老夫人已睡下了,华药与袁曦说了些话便回到房里准备睡觉。   华药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心里记挂了小木屋,她来李府住了小半个月,耳濡目染知道了不少人事,再加上袁曦的耐心教导,懂得也是不少了。华药心里不免想到,九米不会是吓唬她寻开心的吧?只是,九米为什么要骗她呢,她明明知道她最怕那些小虫子,还这么吓她。那,会不会是真的,因为那小木屋许久不住人,都会有很多虫子进去,或许……真的会。   华药辗转反侧,脑子里都是小木屋,她还是要回去住的啊,袁曦说,等她规矩学得差不多了,再和她一起回去玩。   小木屋不能长虫子,直到半夜,她才带着这个念头睡去。谁知梦里小虫子也不放过她,害她一个激灵醒过来才知道是梦。她往外瞧,好么,离天亮还早着呢。但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她穿上鞋子衣服拿起葫芦走出去,丫鬟们睡得沉,连华药开门走过都没醒。   这个时候仁恻该起来念经了,过不了一会儿就该到小屋来教她念书。想到这儿她不免感伤,已有半个月没有回去,也不知道山上怎么样了。心中某个念头又开始动摇她,但还是强压下去。袁曦说过些日子就和她一起回法恩寺去玩,再等等,等等吧……   袁曦三不五时就会寄信去邀九米来玩,有时袁曦会陪她两出去,大多时候都是九米领着华药在外边疯跑。每一次九米都会不厌其烦地提醒说:“小木屋里虫子越发多了,很可怕很可怕的。”   华药有些疑心九米吓唬她,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去法恩寺知道的嘛!”   “你爹爹不是只让你来袁曦家么?”经过袁曦的提点如今华药聪明多了。   “我、我我,我就是偶尔在回去之后或者来的时候去一趟。”九米结结巴巴地说。   “你去法恩寺干什么啊?”华药好奇地说。   九米眼神闪躲,一双扇动的眼睫毛充满了异样的心事,她说:“是去找仁……哦,我看小木屋长虫子,去看看虫子又多了没有。”九米又开始牛头不对马嘴的回话。   说起虫子,华药就沉默了,兀自沉浸在自己可怕的臆想里。九米偷偷看她,见她不再发问才松了口气。   她又失眠了。月亮还挂在天边,四下无声,华药推开窗子呆呆地看着。馨山上的一切,在法恩寺生活的日子又在脑海里浮现。   山上怎么样了?小木屋还有人住吗?真的长虫子了吗?也许不会,问了袁曦,袁曦说木屋是不会那么快长虫子的。晚上木屋外篱笆小门栓好了吗?有坏人进去怎么办?她走了这么久仁恻仁非想念她吗?仁恻会到小屋去寻她不到吗?她刚来李府的第一日,常会因为等他的到来而乱了心神,回过神来才想起来已下山来扬州了。她看着半暝的房间,四下无声。   李府更安静,在后山的时候,她还能听听大树小花的细语,至于这儿,这个热闹的扬州城里的府邸,白日里都会很安静,晚上就连草木都不敢说话。   也许真的有虫子,华药想。也许真的有,袁曦不知道,其实山上的虫子可多了,多得不得了,一不小心就能碰到很多的。   虫子趁没人的时候跑到屋子里去。   所以,还是可能有很多虫子。   只回山上去看看就回来。   最终,脑子里竟只剩下这个念头。她喃喃,起身,穿好衣服系上葫芦,推开门悄然越过靠着门睡觉的丫鬟,想了想把来李府写的字都放入一个丝绸块里包好,然后出门,来到一矮墙处飞了出去。   只是到山上去,看看有没有虫子。   她心想,抱着包着写满字的宣纸的小包袱。其它的什么通通都驱逐出脑海,只来回闪过这句话。   只是去看看。   悄寂的扬州城上飞过一道白色的身影。    ☆、小木屋不长虫   仿佛离开了很久,时值近秋的馨山变得她不认识了。   山头深浅得宜的绿染上了一层层淡红深黄,小木屋在秋叶掩映下安静而寂寞。篱笆严实地关着,华药打开篱笆小门走进去。天上残月未退,夜露微寒,万籁无声。她离开了大约很久,半个月罢,只是这门上竟没有灰尘。   推了推,门一动不动。华药转到窗户外,窗户也推不开。无法,她捅了个小洞往里看去,虽然光线昏暗,但她夜里视力一贯比别人好,因此也能隐约看清里边的陈设。里边还是她离开时的模样,哪里有什么虫子。   九米骗人!果然,是没有虫子的。   华药垂下手想,本来就没有,袁曦也说了,才不到一个月,哪里会长虫子呢?只是验证了没有虫子,却又要怎么办呢?要去干什么呢?华药抱着手里的小包发呆,按理,是该回去了。只是华药却没有动,抱着小包。   也许是实在太过安静,当篱笆小门再次被推开的时候,华药便立即扭过头去。 来人视线与她蓦然相撞。来人也很意外会看见她,愣了愣,走进来。   华药看着他,半响回不过神来,只是把那个在辗转无眠之夜心中默念过无数遍的名字念出口:“仁恻。”   仁恻背着竹篓,眉目一如往昔,低眉凝眸的时候有某种温雅,他说:“华药,你……”他说道一半却停了,似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口的模样。怎么会这样呢?明明才分隔不到一个月罢了,却好似分离了无数个春秋。   思念和无法言说的情绪一起涌上心头,她霎时红了眼眶。她万万没有想到,一下了馨山,再次见面竟然要那么久。   仁恻还跟以前一样,见她哭只是举起手掌轻声念道:“阿弥陀佛。”   仿佛昔日的记忆被他这声阿弥陀佛勾起,华药虽流着泪却笑了。   仁恻,还是原来的仁恻啊。   “袁曦说,让我不要在人多的地方在天上飞,说世人多没见过有人会飞,若是猝然见到了,肯定会惹出很多事端来,连丫鬟都不许知道呢!所以我就挑了这个时候,人们还在睡觉,我就悄悄飞来了。仁恻,你知道,世俗有很多节日吗?不同的节日都有不一样的过法!我在扬州的时候……”华药滔滔不绝地说,仿佛回到了以前,她总是对一切都充满好奇,见识了什么没见过的,就跑到他跟前喋喋不休。她到扬州的这半个月,见得东西比在馨山上这么长时间学得多得多。   仁恻点头,“嗯,小时在扬州见过,习俗自然也是知道的。”   “他们还会有葬礼和婚礼,就是,葬礼要穿一身白色,婚礼要穿红色。葬礼就是永远分离,婚礼就是永远在一起。婚礼的时候大家就会一起笑。葬礼就会一起哭,我第一次见到吓到了。”华药说,眼眸里有了不一样的东西。“为什么……会那么伤心呢?”   “大约是舍不得那人的离去。”仁恻说。   “永远分开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吗?”   “对于一些人来说确实如此。”仁恻说。   “为什么?我离开小木屋的时候,也没有那么伤心。”华药喃喃,想起那些泪眼迷蒙的人的样子,有些不解。仁恻不语,她如何懂呢,离开与死去到底不一样,离开是到了远方,死去就是永远失去了。他想起师傅的伤势,眼眸微暗,前几日来信,说师傅身体越发不好了。   世俗间的人也时常会很烦恼,袁曦的母亲李老夫人也会哭,李老夫人说起自己以前的事,说她以前是姑娘的时候的事,说她成为人妇后,说丈夫纳妾,很多很多的委屈事,说着说着就会掉下眼泪,袁曦倒是不常哭,可是下了馨山后不常像在小木屋那样笑了。她们似乎有很多烦恼,总是无法开怀的样子。   华药由此不禁感叹道:“人世间真的会有很多烦恼啊,只是为什么那么苦恼却不放弃那些东西,让自己开心一些呢?”   “有时候,世人宁愿自己难过,也不愿意放弃让他们难过的东西。”仁恻说。   “为什么?”华药问。   她真是变了,半月前她还只是个问人为什么要有头发的孩子,世俗真是善于使人改变的地方。这样也不知是好是坏,若是师傅在此,可会责备他轻易让她下山吗?   仁恻不得而知,只能如同以前一般耐心地回答她的种种问题:“只因放不下罢了,舍弃不了心中的贪恋,只好忍受更多的责难,直到习以为常。世人皆有执念,她们为此能容忍很多苦痛。而僧人便是要摈弃贪恋,静心寡欲,这就是僧人与世俗人的不一样。”   华药问:“那和尚不会有烦恼吗?不会哭吗?”   仁恻摇头:“并非不会哭不会烦忧,只是世间一切皆为虚幻,不必过于执着。若悟了其中的道理,便不会如此了。”   “是吗。”华药说,虽然见识多了,但仁恻的话她依然半知半解,一时的感慨她也不过多纠缠,问:“仁恻,仁非去哪里了?”   “仁非在寺里。”   “那我去见见他!”   两人便往法恩寺走去。   仁非见到她的时候满脸都是惊讶,半响才道:“九米不是……你们两个?哦,现在是什么时辰?”   华药笑了,说:“仁非你傻啦?”   “你才傻。”仁非脱口而出,谁骂他傻都轮不到她来说。   “你瞧你的表情,就是傻。”华药取笑道。   仁非好气又好笑:“什么傻,以前都白对你好了。你别老跟着九米那丫头待在一块儿,都被她带坏了。”   “哪有。”   “哪里没有?”仁非不再跟她讨论这个问题,而是问仁恻:“大师兄,你不是采药去了吗?”   “偶遇华药,华药说要见你,我便把她领来了。”   “那谢谢师兄了,只是太阳都快要出来了,师兄还是先采药去吧,免得耽误师兄的早课。”   仁恻愣了,说:“师弟说得是,我即刻就去。”   仁非笑着说:“快去吧。”   华药说:“我也要去!”   仁非问:“去哪儿?”   “跟仁恻采药去!”   “休想!”仁非断然否定,随后补充:“你去了只是添乱而已。”   “我会听话的。”   “你不是来找我的吗?才两句话就跑了,到底是不是见我的啊?”仁非不满地说。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华药委屈地说,不管什么时候她都说不过仁非,只好眼巴巴地看着仁恻背着竹篓的身影消失的视野。   仁非摇头,说:“别看了,你倒是告诉我你是怎么来的,这么一大早的。”   “我飞来的。”华药有气无力地说,仿佛仁恻带走了她的大半力气。   “李县主知道么?”   华药摇头。   “那仁恻知道么?”   袁曦都不知道,仁恻怎么会知道呢?华药还是摇头。   仁非叹气:“这么说你是招呼都不打就偷偷跑来的。”   华药辩解道:“我只是想你们了,而且……而且我来看看小木屋长虫子了没有。”   仁非没好气:“前半句还好,后半句?半个月,蜘蛛都来不及结网呢!你分明就是想来寺里!”   华药缩缩脑袋,小声说:“不可以来吗?”   其实她也不太信九米的忽悠,只是好不容易找着个来这儿的理由,便把这十几日的牵挂化为行动了。但袁曦说过些日子也会来的,她不过是提前一些而已啊。   仁非梗了一下,更加没好气:“不可以!”   这下华药明白了,大声说:“我知道了,仁非,你不欢迎我!为什么!”   “不为什么。”仁非哼道。   华药有些不可思议,才十几天仁非怎么就这么无情了,“仁非,你变了!”   “是你变了,华药,你不乖了,你跟九米学坏了!你看你,我说了十句你就顶了八句。”仁非反驳道。   “才不是,你就是不喜欢九米,你老骂她,九米都告诉我了!我知道,这是爱屋及乌,你不喜欢九米然后也不喜欢我!”华药一脸悲愤。   纵使再装得冷酷仁非也绷不住了,好笑地摇头:“爱屋及乌可不是这样用的,你啊你,你看看……也不知道李县主怎么教你的!”这让他怎么办才好?这样纯真又傻气,偏偏是她,唉!   见仁非笑了华药脸色才好了些,说:“这个才不是袁曦教的呢!”   仁非说:“好了好了,别绷着脸,真是跟九米呆久了学了她的几分坏脾气。”   “不许再骂九米,看来真如九米所说,你讨厌她了。”华药嘟嘴,再不喜欢一个人,也犯不着着一言不合就骂人呀。   仁非闻言有些愣怔,九米说他讨厌她?这是哪门子的理解,怪不得几天不见她了。   仁非沉默,华药却在片刻的安静里想起了成语:“爱屋及乌这个成语是我跟周敛学的。”   仁非愣了:“怎么,华药在扬州也与周公子来往吗?”   “是啊,周敛和袁曦的哥哥是好朋友,我们经常遇见的。”华药说。   经常遇见?在世俗里,若外男要避着朋友家女眷,只怕关系再好双方都见不着吧。虽然这世道也并非如此迂腐,但是经常遇见倒有些不妥了。   仁非若有所思,半响才说:“我听闻周公子不近女色。”   华药听不出他的话外音:“嗯?”   “没什么,”仁非勾起唇角,仿佛听到了好消息一般,说:“我现在送你下去。”   华药有些不乐意:“我想等仁恻采药回来。”   仁非有的是法子劝服:“怎么?你一声不吭跑来山上,李县主知道了难道不担心吗?天都快大亮了,你真是要急死她们一家?”   “我没有想过……”   仁非觉得这是个绝好的机会:“没想过现在想了,知道了?再说了,既入了世,就要知道做人的道理,既然认了人家做父母姐妹,对上就要孝顺听话,对下要与李县主和睦相处,做事情要知道分寸,以后做什么事不能再这么冒冒失失的,知道吗?”   华药声音闷闷地:“仁非你怎么跟教我礼仪的王妈妈说的话一样的。”   “李府还给你请了教习礼仪的妈妈?”仁非有几分不可思议,随后大笑:“我说呢,确实走路没以前那么冒失了!不过教了那么多,也不过学会这么点儿了!还不是你整日和……算了,走吧!”   回到李府,果然李府一片忙乱,李老夫人和袁曦拉着她一通训,让她不要再乱跑。果然,真如仁非所说,在世俗是不能一声不响地去想去的地方的。   华药问袁曦什么时候再去法恩寺,袁曦叹气说:“真是难为你这么牵肠挂肚的,人们到寺里清心寡欲地修行,你却带了一身的挂念,本来近期要去,只是周府来帖子邀我们去山上游玩,哥哥说带我们也去,所以只怕要延迟些时日了。你今日也去过法恩寺了,再等些时日也无妨。”   华药忙说:“馨山也很好玩的,我们可以去馨山!”   袁曦好笑地刮刮她的小鼻子,说:“笨蛋,哪有应邀之客定地方的道理!”   去游玩的日子定在三日后,三日一晃而过,袁曦与哥哥世子、周敛、华药乘车到郊外的山上赏秋景,但没想到的是走到半路还看见了正在等候的九米,一上轿子九米便和华药抱成一团。   轿子里的袁曦挑起帘子笑着说:“这样好玩的事若不告诉米儿,以后只怕要被她骂死。”   九米皱皱鼻子:“知道便好,哼!”   两顶轿子三匹马,带着一行人在离馨山不远处的一座小山蜿蜒而上。华药与九米无忧无虑地玩闹着,全然不知从这里开始,命运也显露出蜿蜒的弧度,却不知伸向何方。    ☆、禁忌   馨山不远处有一座山,枫树遍布,每到秋季枫林秋意浸染,满山染红,美不胜收。是扬州城郊外一大美景,此山也故名枫山。   华药周敛一行人沿山路而上,要到山顶去俯瞰红枫林。半山腰处遇见几户人家,世子便让在此停下,说也快到山顶了,在这儿看也是一样的。众人顾念县主大病初愈,也不好太过劳累,于是便在此处歇息观景。   秋日红枫如同大红锦缎铺陈在四周,火红夺目,华药和九米两人站在崖边仰头俯首,又笑又跳。   看过秋景袁曦还不肯走,纵然她身份尊贵,这样出来赏景的机会极少,这次能出来一是因为周敛邀了华药,她少不得要看顾华药,二来也是为了她的那场大病,那次被李家的仇家埋伏,心中到底有几分阴霾,要出来散散心。   她说:“既然来了这儿,又有些人家,我们何不在此吃了饭,等看了落日再走。”   世子摇头:“这儿离扬州城说近也不近,又是在山上,若是下去的时辰晚了,又出事故了。”上次曦儿的遇刺可谓是让众人胆战心惊。   九米一贯贪玩,如何肯轻易走,插嘴道:“不怕的!这几个山头我们东风寨最大!才没有人敢造次呢!”   世子摇头,哪里是怕那些山贼,怕的是那些有备而来的仇家。一旁的周敛转头,果然华药也是一脸的欲言又止,显然也是很想留下多玩一会儿。   周敛对世子说:“世子,上次事故家父已派人妥善处理了,说近日扬州城内外都不用再担心。古人诗里,枫叶固然美,但这红枫落日也是一大奇景,众人如此好兴致,何不尽兴而归?”   “是啊,哥哥,这红日衬红枫,想着就是极美的,若是见了,一辈子都忘不掉呢。”袁曦说。   “不过是出来看个景,何苦说什么一辈子,你若想看,留下就是。但看完要尽快回去,不然荒郊野岭,可不能再遇见什么意外,不然我得被父亲锤死。”世子笑着说,虽然不太赞同但勉强也同意了。   袁曦笑意盈盈,施施然一礼,带着几分俏皮的语调:“谢过哥哥!”   自从与那两个女孩子多相处,妹妹到底多了几分活泼。   李袁释摇头:“你越发贪玩了。”   袁曦拿着帕子掩住唇边的笑,默然不语。一旁的华药九米高兴得不得了,这下又能多玩儿会儿了!   枫山落日果然震撼,当一轮红日沉下天际,秋风一吹,四周火枫摇晃相送,众人衣袂轻飘,可真是如诗如梦。周敛侧过头,华药睁大着双眼看着眼前的奇景,眼中是绚烂的落日景象,周敛觉得这漫天的火红,都不及她一身白衣几点绿叶点缀的衣裾。日暮将近,县主还沉浸在美景里,九米与华药争先恐后地说自己的感受,打闹间跑到林子里的,渐渐不见身影。周敛刚想追上去,谁知一贯不工诗词的李世子竟说:“安谨,如此美景,倒让我偶得了两句诗,你要不要听?”   周敛忙说:“那真是周某有幸,世子请说。”   李世子拉起他的手:“来,我写于你看,你看作得如何?”   一旁的小厮忙去安排笔墨纸砚。   此时天色将晚,林子里怕不安全,周敛见状只好嘱咐桔福安排些人跟着那两个乱跑的丫头。   华药和九米在枫林里疯跑,九米余光瞥见赶来的侍卫,忙对华药说:“华药!我们到山顶上去,山顶才好玩呢!他们不去我们去!那些看管人的侍卫来了,我最讨厌有人管着我了!快,我们走!”   华药一向对她言听计从,闻言搂着九米跃起,如今华药已飞得很好了,即使在这样的丛林里也能不撞到树上,那些侍卫只觉得眼前一花,需要他们保护的那两个姑娘已不见踪影。   虽然天色微暝,但站在山顶俯瞰,依然有红枫的微光。从枫山往东不远处便是馨山,还能看见半山腰上的小小寺庙。   九米指着馨山喊:“看!华药,那是不是法恩寺?是不是?!”   华药定睛一瞧,惊呼:“是!是法恩寺,我认得那个门,那么红的!还有藏经楼的屋顶!”   “你眼神真好!我在这儿住了那么久,都不知道原来枫山离馨山那么近。”九米夸赞道。   “现在我们都知道啦。”华药说,两人相视一笑。   离得远,法恩寺看起来又模糊又小,看着暮色中的法恩寺,九米有些失神,她说:“也不知道仁非在做什么。”   华药说:“肯定是在念经。”   “他才不念经呢!他可不是正经的和尚。他啊,说二师兄不在,要他管着寺里的账目,没有时间念经,找着借口连心经都不背,你看,是不是个混账和尚?”九米笑道。   “仁非哪里混账,九米你怎么能这么说人呢,就算仁非不喜欢你,你也不能这么诋毁人呀!”华药说。   九米却难得地没有反驳,看着远处的法恩寺抿嘴笑,眸光盈盈,也许是因着四周枫叶难以自抑的红,九米的面颊也染上几分绯色。   半响她才抬眼瞧了瞧华药,小声说:“他才不是讨厌我呢!”   说完坐到一旁的大石头上低下头笑,靴子左右晃动,怎么都停不下来。   华药不懂九米怎么了,只是把心中的想法说出来:“没有,仁非是不喜欢你呀。他老说你坏话呢!不过,你们还是可以和好的。”   九米手一撑从石头上跃到地上,捏捏华药的脸,说:“不用和好啊,算啦,你才不懂呢!”说完往前跑了两步回头笑着道:“走吧!我们回去,不然天就要黑啦!”   九米大步走在前面,但走了几步,九米却停了脚步,回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华药。华药忙疾步跑到她跟前,见华药赶上来九米也不见动作,还是保持着那个动作一动不动地看着华药。被她今日反常的言行弄得完全摸不着头脑,华药只好也大睁着眼睛看回去。她以为九米又在玩什么把戏捉弄她。   半响,九米才迟疑地说:“华药……”   这几日九米的言行都很奇怪,特别是今天。华药摸摸她的额头,说:“怎么了?九米,你生病了吗?若是生病你就说,你可不能跟以前一样,生病就要看病吃药好好休息,想玩下次我们再来玩呀!”   九米摇头,眼中的还是有几分举棋不定,与她平日里的直爽判若两人,她说:“不、不是生病,而是……只是,华药,若我说了,你会懂吗?”   华药只是着急地问:“九米,你到底怎么了?你这么了?”   九米眼眸几番闪烁,自顾自地说:“可是,我憋在心里也难受,好歹要找个人告诉才行。旋风不能告诉他,他定会告诉我爹的,若我爹知道了我还怎么出来与他见面呢?也是不能跟袁曦说的,袁曦是最信那些礼啊常啊,怎么会支持我呢,别人就更说不得了,想来想去,也就你了,华药,你会反对吗?”   华药何时见过九米这样闷闷不乐的样子,忙说:“你说给我听就是,若是、若不是坏事,我肯定不会反对的!”   也不知是被这满山的枫叶刺激了,还是怎么的,九米心一横,说:“华药,我喜欢仁非,你知道么?我喜欢仁非,是那种男女之间的喜欢!”   风动火枫,摇落几点飞红,然后簌簌声此起彼伏,华药看见九米身后是飘飞掉落的枫叶,铺就两人脚下与头顶一色的红色大地。   华药喃喃:“男女间……的喜欢?”   “是啊,就是男女间的喜欢,要永远在一起的喜欢。华药,仁非也喜欢我。”   “永远在一起的喜欢?那、那你们要结婚吗?”华药愣愣地问,世间要永远在一起都是要结为夫妻的。   “……会的,当然会了。所以,你会反对我么?在世间,与和尚结婚,好像真的是坏事,你会反对我吗?”九米说。   九米扭头,透过林立的枫树在暮色中依稀能看见馨山,心中有些惶然。她知道这是不对的,是很不应该很不应该的事情,就算爹爹再疼爱她,也不会允许她做这样的事情。以前一直埋在心里,也不觉得多么难过。可是就在刚刚,她忽然想与仁非一起来这儿看枫叶,就在刚刚的地方,枫山山顶,看枫叶看落日,若是天不亮了,就看星星。可是别说一起来这儿了,他们喜欢彼此的事情就是说都不能说给别人知道,她虽然也天真,但是人间的大禁忌还是知道的。有些禁忌女子若是犯了,一个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这么想着,心中愈发难受。   此时夜星悄然爬上天边,夜风依然不解风情地吹啊吹。   两个笑闹惯了的女孩子此时竟都敛了表情,相对无言。 ☆、原来是喜欢   天已完全漆黑,但月亮却不依,执意把黑漆漆的大地照得亮一些、再亮一些。一个白色的影子借着月光在夜色中在寂静的深林里飞行,也许是心中剧烈跳动的声音干扰了自己,她时常会撞到迎面而来的树梢。但是那个小小的法恩寺,却在远处安稳地伫立着,引着她义无反顾地往东去。   九米,什么是喜欢?   喜欢?喜欢就是你老是想要见到他,你想着去一个地方,都是因为他。为了跟他说一句话,你会去做很多事情,他要是不开心,你比他还要难受,若是他责备了你,比千百个人责备你还有让人伤心。能与他在一起,不管做什么,都是最最最快乐的事情。   是吗?原来,这就是喜欢。   那扇熟悉的窗户依然亮着,这个时辰他定然是在读经。华药飞到窗前伸手叩叩窗棂,咚咚咚的声音如同她此刻响个不住的内心。仁恻此时正低头看佛经,不妨听见一阵急促的响声,他起身打开木窗,看见窗外飞空中的华药,她冲他灿烂地笑,说:“仁恻!来,你快出来!我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说!快!”   仁恻看着她张兮兮的裙子,裙角有几处还被刮破了,摇头:“现在是什么时辰,怎么能就这么来了?若是伤着了怎么办?”   “快出来呀!我有重要的事情!”华药喊,说着还绕着仁恻门口的大树飞了一圈,完全静不下来。   仁恻见状忙转身打开木门出去,要阻止她孩子气的行为。谁知一走到树下,还未言语,一个白色的身影已从半空砸下,直往他头上落下,仁恻忙张手接住,那小白人落入他怀,从他怀里抬起脸,笑得灿烂无邪。仁恻刚想训她两句,谁知她竟伸手回抱他,说:“仁恻、仁恻、仁恻,我喜欢你!”   那清脆的声音在静谧的法恩寺里是如此清晰,静得只怕她的话九天神佛都听了去。仁恻闻言身形一僵,一向淡然的他少有地显露惊愕,也忘了即刻把她放下。华药亮晶晶的眼眸里,除了月光就是他圆睁的眼睛,她笑了,说:“仁恻,你要不要与我结为夫妻,永远在一起?”   但满心欢喜地奔赴而来,却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他不说话,直到眼中的惊诧褪去,他松开手把她慢慢放到地上也不发一言,只是背过身去不理她。   华药忙跑到他面前,疑惑地说:“仁恻?你怎么了?”   仁恻深深地喘息,心中又急又乱,也不知是急多一些还是慌乱多一分,好容易把心中的恼意压下去,一看华药那急切的表情更加心乱,气恼地道:“还能如何?华药,我是世外之人,你如何能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佛门清净之地说此大不敬之语?”   他气恼的样子吓着了她,她一个激灵,眼泪被逼出来又憋回去,惴惴地说:“怎、怎么了?你不愿与我结为夫妻吗?”不愿意为什么生那么大的气?她睁着红如一双兔子的大眼无辜地看着他,以前仁恻不过教她习些大字,教些做人的道理,其它的一概没有论及。下山后袁曦作为公候之女名门之后,自然也不会轻易跟她谈论那些情爱之事,方才她听了九米的话,便急急忙忙跑来了,自然不懂个中道理。   还说什么结为夫妻!可真是糊涂!仁恻直摇头,喟叹一声比一声长,他以前真是白教了,竟教出这个结果来,皆因自己的无能才致此!仁恻合掌对月念诵:“阿弥陀佛,弟子无能,铸此大错,还请佛祖……”   华药握住仁恻的手腕:“仁恻……”      风声萧萧,枫山的火红被夜露浸湿,枫林里依然有很多人在穿行,寻找。   九米面对表情阴鸷的周敛,害怕得不行,但还是嘴硬:“你看着我干什么?我、我也在找啊!华药在哪儿,我怎么知道!”   周敛眯起眼睛,她分明是知道些什么的样子:“你说华药与你说话的时候飞走的,你们都说了什么?”   九米浑身一颤,周敛冰冷的眼神仿佛能看透人心,让人胆寒,她大声说:“要你管!你、你只管找人就是了,我已派人去找东风寨的人手来帮忙了,袁曦他们也会派人来。你瞪我,能把华药瞪出来么?我去找华药去!”说着九米转身,想逃离这个四周都在发散寒气的男人。   但手腕却被扣住,回头是周敛冰凉如寒月的眼眸:“华药单纯无知,若是迷路还好说,遇见坏人怎么办?你若不把实情如实说来,华药若有个三长两短,群山间便再无东风寨。”因为李县主大病初愈深山寒气重,所以世子早把县主带下山了,李县主不在,这个山贼丫头真是谁的话都不会听进去一句!   “放开我!你威胁我?你、你谁啊,以为就你担心华药吗?哼,你以为你是谁啊!你与华药是什么关系?我与华药情同姐妹,担心得不知比你多到哪里去!那么着急上火的,我看你是趁机找借口攻打我东风寨吧!当官的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你放开我!”九米大怒,挣开他的手,恶狠狠地瞪他一眼然后跑开。身后,周敛的眼眸越发幽暗。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诵经声在空中不停,一声比一声急,似乎越念心却越发乱了。仁恻眉头笼起。      他的气恼让华药无措,只一股脑说出心中的想法:“仁测?你不要这样,又念经。我、我错了,那我们不结婚了!那你能告诉我,你喜不喜欢我?”   正忏悔的仁恻此时声音一顿,但却没有理华药,而是继续念经,声音依然语调不变,只是他的睫毛有些微颤。仁恻若是紧张,睫毛就会抖,那纤浓的两扇眼睫如同微风抚动的蝴蝶翅膀,华药想伸手去摸又不敢,心里也知道仁恻不愿意回答自己问题,只好说:“你不愿意说,那……你好好念经,我先走了。”   念诵的声音停了,仁恻的声音传来:“夜深天黑,如何能回。”   “我飞回去,反正我也是飞来的,而且你也不喜欢我。”华药说,忽然觉得又恼又难过,闷闷地憋在心里,她不想在这儿待下去了。   仁恻叹:“并非厌恶你,可也不是你以为的喜欢,人世间情感何止男女之情,华药,你不懂。”   “不懂就不懂,”华药嘟哝,心里还有很多话,但怕又惹恼了他,便想着回去,九米还在等她呢。可是,这样走了又不甘心,这么想着,身体却已经行动了。本对月诵经的仁恻,即使是与她说话也是低头不看她,哪知忽然眼前一暗,抬头,就是华药炯炯有神的眼睛,她很认真地看着他,缓缓伸出一只手指点在他的左边眼睫上,然后停了很短很短的片刻,风只来得急从她的裙裾刮到他的衣角,然后她扭身点脚飞到天上,在空中急急飞走,一身白衣顷刻消失在皎洁的月色里。留下月下跪坐在地的蓝衣僧人,仰首看着天空久久不能回神,良久,才抬起手,只是抬了一半却迟疑了,低头端详了片刻自己清晰深刻的掌纹,才覆上那只左眼。皎明的月光,似乎也被那个白衣孩子搅乱了心,月色的光线也在微微颤动。      月光下,找了半天的九米回到华药飞走的地方发呆,枫山早已被火把映亮,四处都是人,只为了那个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飞走的笨蛋。   还是找不到,华药到底跑哪儿去了?   让她支持她,支持就支持,不支持就不支持啊,问一句什么是喜欢就逃走是什么意思?还是碍于面子,所以先答应,然后跑了抗议?九米跺脚,笨蛋华药,就算反对,也不用把自己弄丢啊,她又不会拔刀跟她打架!忽然头顶一阵乱响,枫叶纷纷,一个白色的身影落下,不是华药是谁?   “华药!”九米扑上去,拍拍华药的脸,喊:“真的是你!”   华药被九米吓了一跳,正在想的事情都被她那一声大喊吓飞了,“怎、怎么了吗?”   九米上下查看华药,声音急切:“你到哪儿去了?怎么衣服破破的?你没事吧?遇见坏人了吗?”   华药莫名其妙,摇头:“没有啊,我衣服是被树枝刮破的,我只是回法恩寺去了。”   闻言九米一推华药,生气地说:“回法恩寺?只是?你知道我们多担心你吗?怎么能不告而别呢?!你太过分了!!”   华药急道:“我没有不告而别,我只是去法恩寺问问仁恻喜不喜欢我!”   “你明明就是不告而……什么?!”九米再一次尖叫出声,震惊地看着她。指着华药的手直抖:“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个半天都你不出下半句。   华药指自己:“我怎么了?”   “你怎么不早说!”九米吼道。她觉得自己被深深地欺骗了,她还为了自己跟仁非的事情痛苦了那么久,没想到这厮已经是和另一个一起花前月下志同道合了!   “你说!你和念经和尚志同道合多久了?!”九米质问。   华药一愣,说:“九米,志同道合不是这么用的。”要知道这两个词袁曦的哥哥和周敛经常用,意思她可是知道的。   谁稀罕什么意思!九米恼了:“那你说,用什么成语?”   “举案齐眉。”华药想了想说。她觉得她也仁恻应该用这个成语才妥当。   “……”九米瞪圆了眼,“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你还没嫁给他呢!”这些日子谁没学过几个成语啊,这个成语旋风最喜欢说了!   华药低下头,眼眸暗了,“你怎么知道他不愿意娶我。”   九米还没反应过来:“啊?”   “他不愿意与我结婚,也没说喜不喜欢我,九米,仁非说要娶你为妻吗?”华药闷闷的问。   “原来……你们还没……?哦,那你,好吧。娶啊,我没问过他。但是要是他敢不娶,我就杀了他!”九米拍拍腰间的短剑,见华药一副郁郁不乐的模样又有些愧疚,“你……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啊?”   华药摇头,她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她以为她一过去,仁恻也会喜欢她的。九米挠头,也迷糊了,原来他们还没有商量好吗?   两人的声音早已惊动了其它人。   忽然冲过来一个人影,猛然抱住了华药。   华药懵了,九米也懵了。   华药费劲地侧过脑袋,从边上的侧脸猜测来人的身份:“周、周敛?”   华药猜得没有错,只是错就错在这没错上。   看着紧紧搂着华药的周大公子,周围的人、包括一旁的九米,都张大了嘴。 ☆、真乱   抱着她的人放开她,却依然不肯即刻完全放手,而是扳着她的肩膀问:“华药,你到哪儿去了?你知道这深山老林的有多危险吗,这山林内外盗贼遍布,若是被坏人掳去怎么办?你知道……所有人多担心你吗?”   他深深皱起的眉头和手掌的力度让她不安,她扭了扭肩膀,小声说:“我只是到法恩寺了。”   “你到法恩寺去做什么?”他声音越发紧绷。   “找、找仁恻……”华药害怕地想挣开,却怎么也无法逃开他双手的钳制。   “又去找他,这一次你找他又为了什么?”他的声音沉重而压抑,仿佛在努力隐忍着什么,表情都有些扭曲。华药见状害怕得一抖,不敢再说话。   见她慌张的小脸,周敛的眼眸忽然完全暗淡下去,整个人仿佛失去了力气,慢慢松开手指,放开了她,转身而去。   这算什么?天天往李国公府跑,为了她鞍前马后的,但在她眼里他却什么都不是,在来枫山的这一路,她又看了自己几眼?!一拳重击在身侧的树上,枫叶被震伤掉落,他大步离开。   华药脸色一白,惶然地扭头看九米。九米咽口唾沫,此时已是猜到几分。当然了,这么明显,也只有傻子才不知道周敛的心思了。但是这个猜想太惊人了,她还没从华药和那个念经和尚的事里出来,又掺和进来一个刺史儿子。可是,周敛不是喜欢袁曦吗?他喜欢华药,那袁曦怎么办?   这个这个这个这个这个……   九米一摊手:“我也不知道怎么说。”要说也要等她想明白再说。   华药也咽了口唾沫。   晚上众人决定要宿在山上。   本来是要下山的,结果离开的周敛又一脸阴沉地回来了,说:“今晚在山上的农人家借宿。”一旁的桔福想说话,都被他一个眼神给震慑住了。   华药和九米吞吞口水,又互相挨近了一点。   周敛看一眼华药,又说:“华药住在我旁边的房间。”   “这些农人的家里就一个房间,边上哪里还有房间啊?”九米说,这不是有几户人家吗,一人住一个人的家里不就可以了。   “我睡柴房。”   “用不着吧,这儿那么多侍卫也不危险,我们东风寨一个顶……咦,人呢?”九米这才注意到,周围的侍卫就剩下十几个了。   “都回去了,留下再多也是累赘,我在柴房也为二位加一层保护。”周敛答。   “就留一晚怎么就累赘了……”九米嘟哝,忽然脑海中划过一道亮光,震惊了,大喊:“哦!我知道了,你支开人手宁愿住在柴房里不会是在找机会找机会……无、无耻之徒!”   “姑娘多虑了。”周敛眼皮也不抬地说,把给李府与周府的信笺落好款交给桔福,转身就要走。   “不然呢?虽然天黑但是那么多侍卫我们明明可以下山的!你太过分了!放我们下山去!”九米喊道,自从之前周敛对她说要剿东风寨后,她真是讨厌周敛到了极点。   “官兵和姑娘家的人都遣回去了,这儿离姑娘家不远,若姑娘想回去,周某可以分出一些人送姑娘回去。”周敛停下冷冷道。   “你休想,我今晚要和华药在一起睡!”   “请便。”   窗子微微打开一点弧度,便看见四周垒着木柴的中央枕着金丝枕头的贵公子,他一惯带着的玉冠已取下,墨黑的头发散落在枕边。他似乎似有所感,抬头往这边看来,半开的窗户忙忙关上,只能看见一闪而逝的半边小脸。   华药背抵着窗户拍拍胸口,好险好险。   坐在床上的九米毫不留情地说:“肯定被看见了!”   华药不解:“为什么?”离那么远九米怎么知道?   九米翻个白眼:“因为你笨啊!”   华药嘟嘴:“你才笨呢,袁曦说我学字儿比你快。”   “不是说这个笨好不好。”九米又一个白眼。   “笨还分这个那个吗?对了,为什么周敛要睡在柴房里?”华药问。   “他疯了!”九米没好气地说。   “他不冷吗?”   “疯了还知道什么冷不冷地!”九米嫌弃地说。   “乱讲,疯了也知道冷的!我们在扬州城那个包子铺前遇见的一个疯子不是也怕冷吗?”华药认真地辩解,一副九米又在胡说八道表情。   “你倒记得清楚,谁跟你争辩冷不冷的,你只记得,周敛是坏人,大坏蛋,想对你做坏事!你离他远点儿就是了!”九米说,随后想到了另一个人,“哎,你和念经和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一提仁恻华药情绪又低下去,“别说了,说了我好难受。”   “到底怎么了呀?”九米催促道,刚刚也没问清楚,她真的好奇得不得了。   “我去问仁恻,仁恻说他不能和我结婚,说什么他是世外之人。我问他喜不喜欢我,他也不说话,我知道,他是不愿意了。”说着华药开始抹眼泪。   “别哭啊,哎哎哎,不许拿我的衣服擦!你不舍得念经和尚送你的衣服擦眼泪,你也别拿我的擦啊!别哭了,停!我有办法了!”为了拯救自己的衣服,为了早点睡觉,九米的脑子飞快地转动。   华药果然不哭了,抬头看她:“什么办法?”   “就是……额,民间都有喜欢的人互赠礼物的习俗,只要收到喜欢的人送的东西,一高兴,什么要求都会答应你的!”九米胡诌道。虽然她现在还理不清华药和仁恻的事情。   “真的吗?”华药眼睛刷地亮了。   “真的!”九米郑重地点头,反正若是仁非送她东西,她是什么都愿意答应仁非的。至于那个念经和尚……九米偷瞧华药一眼,就看个人造化了。她很机智地没有把话说全,而是好哄歹哄地把华药哄上床,把蜡烛吹灭。   隔壁柴房睡卧草席上的周敛已把她们两人的话尽收耳内,他手指搭在额头上,看着柴房敞开的屋顶上漆黑的夜幕上缀着的几点星。   门外的桔福敲门进来说:“公子,我拿被子来了,还是盖被子罢,不然着凉了怎么好。”   他实在不理解公子的行为,以前偷偷跟着人家姑娘就算了,现在竟还睡在外边偷听墙角,若是老爷知道了肯定是狠狠地责罚公子的,不过在那之前一定先打断他的腿,因为他助纣为虐。想到这桔福打了个冷颤,觉得自己有必要再拯救一下公子:“公子,书上有云窈、窈窕淑……”   “下去吧。”公子打断他,随后又添了一句:“去把被子放下再回来。”   桔福看看手里的被子,只好回去把被子放下。只是这初秋高山,确实有几分寒凉,公子如何睡得惯呢。桔福看着公子维持着一个姿势半天又维持一个姿势半天,直到三更半夜。忽然寂静里传来一声门响,叩门声响起,一个声音问:“周敛,你睡了吗?”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了,跟着公子东奔西走就为了见她一面的桔福如何不识。   周敛看桔福一眼然后坐起,桔福忙去开门,然后假意惊讶地说:“是华药姑娘,怎么这么晚还不睡?快进来吧。”   “我睡不着,想起周敛好像没有被子盖,我送一张过来,我和九米一起用一张就可以了。我就不进去了,给你。”   “姑娘还是亲自进去给公子吧,小的拿进去公子也不盖。”   “为什么啊?”   “姑娘可以自己去问公子。”   门终于吱呀一声推开,她披散着一头长发进来,怀里抱着被子。她说:“啊,你怎么也没睡?”   周敛不说话,只是无言地看着她。华药想起之前他可怕的样子,忙把被子往他身上一堆,说:“我、我回去睡觉了。”说完跑出去,隔壁响起吱呀的急促关门声。   周敛这才把她送来的被子抖开覆在身上,睡下。桔福关门回头,见公子这般模样,暗叹,不盖被子撑到半夜就为这个,这到底算什么事?   第二日清晨,枫山静默无声,又一声叩门声在柴门外响起,桔福开门,“九米姑娘,请问有什么事?”   “你们有看见华药吗?她回去了吗?怎么我都找不着她?”   “没有啊,这大清早的不可能……公子?”桔福说到一半才发现周敛已站在身侧。   本来这柴房没有顶,天寒露重,且昨日又睡得晚,周敛有些懵,揉揉眉心说:“华药怎么了?”   九米虽然讨厌他,但是这里都是他的人,也只好来问他:“华药呢?我怎么没看见她?”   “怕是到别处玩去了。”周敛说,不然还能再不见一次不成?   “可是我找不到她啊!就看到了这个!”九米晃晃手里的东西,那是一朵石雨花,洁白的花骨朵儿随着她的动作一摆一摆。周敛眯起眼睛,石雨花在枫山是没有的,倒是馨山那一块多些,难道她又去了法恩寺?   很快,一些山民被召集过来,他们都说这枫山山顶是没有石雨花的。看着周敛越发不愉的表情,九米吞了吞口水,这个周敛挺好一人,怎么现在变得那么可怕了。手中似乎有东西在动,九米低头看到手里的石雨花花苞似乎动了动,然后如同成了精一般,把两片绿叶缓缓地举起来,好似睡醒的人在伸懒腰。九米瞪大眼睛,那花倏然放射出光芒来,光芒散去,凭空出现一个揉着眼睛的白衣姑娘,她裙角绣着几片鲜活如真的绿叶子。九米后退一步,尖叫出声。周围的人,包括周敛,也都露出惊骇的表情。    ☆、花妖   “妖怪!妖怪!”、“妖怪别跑!”、“这儿有妖怪!”杂乱的脚步声,人影,在耳边鼓噪,华药慌不择路地往前跌跌撞撞地逃。而九米还呆愣在原地,一脸的惶恐。周敛也一脸的不可思议,华药看向他时,他只回她惊愕的眼神,直到华药被众人逼得转身逃走他依然忘了做动作。   山民、侍卫们气势汹汹地追在后面,手里抓着什么都往华药身上扔,白菜、鸡蛋、棍子、甚至斧头都劈头而来,华药闪躲不及被砸伤好几处,可衣服裂开伤口处流出的竟不是鲜血,而是半透明的白色液体,紧追在后面的眼尖的人见状更是如同打了鸡血般喊叫:“竟然不流血!妖怪!妖怪啊!杀了她!杀了她!”   逃奔中的华药低头,果然看见肩膀伤口处流出来的白液,茫然惶恐的她更加惊慌,林中林木参差,虽然会飞,但泪水朦胧了双眼,慌不择路的她不断撞到树干,被尖利的枝丫刺伤。   后面忽然传来呼唤:“华药!华药!”   华药听出那是周敛的声音,越发惊恐,回头看果然有一个华衣宝冠的人追过来,所有人都给他让开路。   华药摇头哭喊:“不要追了!不要追了!”飞得越加莽撞与慌张,身上又添几处深痕。   周敛却在后面不依不舍,喊着:“华药,停下来!华药!你会伤到自己的!”   “不要追了!不要追了!”华药自顾自地哭喊,只觉得满山森然的林木,血红的枫林都没有自己的藏身之处。   妖怪!原来她是妖怪!为什么她是妖怪!她竟然是妖怪!   四周枝叶飞红的枫山抖着落叶不停聒噪,后面的追兵在高声责难,谁能告诉她答案?谁能救救她?原来枫山这么小,前面是追兵,后面是追兵,她像只过街的老鼠左右逃窜。为什么枫山又这么大,飞了这么这么久,还是满眼的红?   夕阳倾斜,太阳就要收回它不小心落下的红色泪水,满山的林木都染上悲感。   突然,她猝然抬头,看见了另一座山,半山腰上的那一座寺庙。   仁恻来到木屋前,却发现篱笆小门大开,木屋的大门也半掩。带着疑惑走入,木屋里空无一人。   只是,到底还是不一样。   仁恻走到墙角背光处,走到正抱成一团瑟瑟发抖的身子前,蹲下端详。那小团抬头,被刮伤几处的小脸上一双大眼惊疑不定,看见他惊慌也不减半分,而是往后缩了缩,若不是那流泪时皱起的小眉头,哭泣时一抽抽的鼻头,他都快认不出来了。   他叹:“华药。”   声音里说不出的惆怅。昨日还跑来扰得他一夜不得安眠,说要与他结一世夫妻,怎么今日又把自己弄成这幅模样,这让他如何是好?   她哭着说:“我是妖怪、我是妖怪!你不要过来!”也不知是害怕自己是妖怪,还是害怕他过来,她哭得连眼泪都忘了擦。这与那个总是一脸无辜地问问题的孩子模样,不知差了多少。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因着这个回来。   他叹,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越发心绪难平。   抬手为她擦掉眼泪,她不肯,躲开他的手:“不要、不要!我是妖怪!妖怪!”   他说:“我知道。”   华药动作一顿,呆了。   他继续为她揩脸上斑驳的泪水与污渍,打开屋子里的柜子,拿出药膏,这些东西也是亲自放进去的,怕她独自一人不慎受伤。   华药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仁恻会知道?”   “偶然间发现的。”   “可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是妖怪,原来我是妖怪!”华药喊,推开仁恻递过来的药膏,自暴自弃地说:“就让我死掉好了,妖怪是不许活着的!”话没说完泪水已经汹涌,大家那么害怕她,都要杀死她,好可怕,为什么一觉醒来,她就变成妖怪了?   “告诉你也无益,师傅也并未授意我如何做,不过是要我渡你,但人皆有自己的缘法,你若下山,我便放你下山。你一睡去便会变回真身,你本是一朵石雨花。”仁恻如实道来,石雨花多半长在馨山,想来在曲溪畔遇见她,也不全是偶然,而是她本来就属于那儿罢了。   “石雨花……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你嘱咐我睡觉的时候不要让人打扰。”她看向仁恻:“你不害怕吗?仁恻,我是妖怪。”   下山的这段日子,也知道世人最厌恶妖怪,恨不得把妖怪都杀死,孩子对妖怪都是又恨又怕,受这些影响,她自己也很接受不了自己是妖怪的事实。但是心里,又很期盼仁恻能接受她。   仁恻摇头,温生道:“我到底是俗人,初见你真身时是有几分敬畏,随后也就释然了,只是有些疑惑,师傅如此通透之人,如何不知道你的来路,为何师傅会让我教导你。现在想来,你今生应有此劫。师傅让我渡你,我便渡你,我不知如何做。只知道或渡你为人、为佛,都不要紧,只不可为魔。”   那样的温言轻语,让她心中的疑虑散去不少,他眼中的温和又使她不再那么惊慌,一如以前她第一次出现在世间,他让她安心的眼神。让她不自觉地,不断想要靠近。   特别是现在。   这一天的逃亡,真的太惊心动魄了。   她扑到他怀里,哽咽着说:“好可怕,仁恻,我还以为我要死了,以为今生都见不到你了!他们追了我一路,从枫山到馨山,就连这儿都搜过了!好可怕、好可怕!为什么一定要杀死我呢!”   仁恻忙摇头:“不、不!没有人要杀你,他们不过是一时糊涂罢了!华药,你应好好活着,你如此纯善灵慧,是不会有人想要杀你的。”   “真的吗?”她问,不管是不是真的,仁恻的这番话却让她不那么难过了。   “嗯。”仁恻点头,看她眼中挥之不去的惊悸,他的手抬到一半还是放下,夜风从门外吹来,他才想去应该推开她。只是……他低头看埋头在她胸前的脑袋,还有微微发抖的身子,第一次,他不能遵照佛律行事。   馨山小屋第四次迎来客人,大门再此被推开。   来客华服宝冠,只是依然掩不住地疲惫,形容稍显窘然。他抬头看着从里面走出的僧人,和他手里的白色小花,越显狼狈。   他勾起木然的嘴角:“仁恻师傅。”   仁恻抬头,抱着小花的手拢了拢,第一次直视世外人:“周施主?何事?”   “我来接华药回去。”周敛哑着声音说。   仁恻不动,无言地看着他。   周敛自嘲地笑了笑,“放心,我不会对她不利。李县主一家非常担心她,满城地找她,托我来带她回去。你看,果然不错,我果然找着了。”也不知造化弄人,还是他太了解她。   “你如何得知华药在此?”   周敛挑眉,语气却如旧弦般凝涩:“找着你,不就找着她了吗?”   半响,仁恻才又道:“当真么?当真不伤害她?”   周敛凝视他,一字一句地回答:“从今以后,不会有人能再伤她一分一毫。”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由不得人半分怀疑。仁恻低头再看一眼怀里的她,终于伸手把石雨花交给周敛。   周敛忙把她护在怀里,那小花叶茎上清晰可见一道道细痕。想抚摸又怕再伤了她,只好就这么小心翼翼地抱着。   走了两步,后面的和尚再度出声:“周施主,有件不情之请……”   “我知道,”周敛停下步子,说,“华药是只花妖这件事,除了我和你,还有她的小姊妹九米,不会再有别人知道。放心吧,我们世俗之人自有世俗人解决的方法。还是请仁恻师傅莫再忧心我们这些红尘纷扰,拌了自己的向佛之心。”说完头也不会地走了。   留下一身孑然的仁恻。   他抬手合十却念不出完整的心经,最后只把合十的双手抵在额上,徒然皱眉。   眼前又是一片空寂的馨山,浅薄无边的月光。    ☆、心病   李家新来的小姐去看了回枫叶,回来却傻了。   她整日关在屋子里不许人进去,胡乱说着什么妖怪,她是妖怪的胡话,有时又嚷着仁恻仁恻。听说是因为傍晚玩耍时被一只突然出现的野兽吓着了,且当时林子里幽暗森然,她便误以为是妖怪,奔跑间心中惊慌,才吓得有些傻了。为此李夫人和县主不知寻了多少名医,都不见效。也有很多人与李家相识的人家送来灵药人参。特别是州刺史家,什么灵丹妙药、古玩珍宝都送了来,还有什么绫罗绸缎古怪万意儿,应有尽有,其殷勤程度,不让人注意都不行。   李家的老夫人也生了疑惑,唤来袁曦问:“那李家刺史的孩子是怎么回事?他虽说是释儿的朋友,也不至于做到这个地步,我看他,也不是那起巴结攀附富贵的人。他这是为的什么?”   袁曦说:“能为的什么?那日原是他下的帖子请我们去枫山赏景,药儿如今得了这病,也有他几分责任,不过是将功补过罢了。”   “你少给我弄鬼,你打小那个心思我看不出来?释儿都告诉我了,那日原是你执意要看日落,才弄出这事故来的!他有几分责任?人家好意带你去,也是为了给你散心,你倒在这上面做出文章来!何苦把外边那套搬到我面前,你快把实话说了,我懒怠把你话里的弯弯绕绕辨析一遍。”李妇人如何不知自己女儿,瞪眼道。   袁曦叹,“母亲既这样说,也该猜到几分。那周公子如何高的心气,为何三天两头往李府跑,哥哥虽然身份高贵些,但对诗学经济不过浅尝辄止,哪里就能让如此人中龙凤这般褪后趋前的?”   “这孩子,有这么说哥哥的?你哥哥心思虽不在学问上,但也学得不错啊。不过,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他不是为了你哥哥,那还能为了什么?”李夫人说到一半停住,没有说下去。   袁曦笑道:“这是华药的福气。”   李夫人恍然大悟:“原来是她,可我原以为他是为了……”真是万万没想到   袁曦笑道:“不仅是母亲,谁不这么以为呢?”不仅是母亲,包括李府的丫鬟们,哥哥,她自己,都以为周敛想做郡公的上门女婿,却不知道原来是为了一个郡公认作义女的小孤女罢了。   “曦儿,我原先还高兴……”李夫人抚上袁曦的脸颊柔声道,她原以为女儿的未来有了着落,嫁给那样德才兼备的男子,以后也能少为这两个儿女操些心了。   袁曦覆上母亲的手,笑道:“华药也是母亲的女儿啊,母亲,华药有个好的归属,曦儿也很高兴,不然她那样善良的孩子,也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护她一生无忧。”   只是到底不一样啊,虽然喜欢那孩子,但人心终究是偏一些。   李夫人搂过她,说:“你既如此说,做母亲的还能如何呢?”袁曦低头轻靠着李夫人的肩,微微弯起唇角。她和母亲好久没有这般温情脉脉了。   李夫人又道:“我记得华药有个小姊妹,叫九米的,很是活泼,常来找药儿玩,怎么却不见来了?”   袁曦抬头,说:“我也很奇怪,下帖子请了好几回,都不见来。”   “那还得请,多请几次,一定要请来才成!华药如今这样是心病,那孩子来了,也能为华药排解排解,至少不再那么闷闷不乐了!”李夫人认真说道,说完也叹气。华药那孩子纯真可爱,自己因着她病好了很多,在她的劝说下饭也吃多了,怎么那孩子反倒病了呢?   袁曦直起身子,正色道:“是!”   就算母亲不说,她也会请的,毕竟认华药为义妹,是她提议的,怎会不关心她?   千呼万唤下,久不出现的九米终于一身红衣又出现在了李府大门前,她抱着一个蓝色大布包,与身上的红衣形成鲜明的对比,很是引人注目。   见过李夫人和袁曦,被她们两人一同嘱咐。由丫鬟一路引着来到华药门前,九米抱着怀里的蓝色布包,对那些丫鬟婆子说:“你们就在外边,不许进来。”说完开门进去关上门,留下丫鬟们面面相觑。   屋子里却很静,门窗都关着,布帘都拉上,室内又暗又静,明明桌前伏着个人,却好似空无一人般沉寂。   “华药。”九米唤道,慢慢地走近。   华药抬头,看见来人有一瞬的惊喜,随后又呆住,她想起那日枫山上的,九米看着自己惊恐不已的眼神。见华药没有动作,九米还是勇敢地走到华药面前,抬起有些微抖的手覆在华药的手上,她说:“华药,我、我来找你玩来了。”说完咕噜吞了口口水,小心地看着华药。   华药闻言,只一瞬便红了眼,她摇头:“不、不,我是妖怪,你是人,我们不是朋友了。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不,不知道!我现在就是来跟你做朋友的!不管你是不是妖怪,我们都是朋友!”九米提高声音说,仿佛给自己壮胆:“再说了,就算是妖,华药也是个好妖。跟故事里的坏妖怪一点都不一样!华药不会伤害别人的,是吧?”   没想到九米还愿意跟她做朋友,在知道她是可怕的妖怪以后。华药心中感动,郑重点头。她当然不会伤害别人了,那样的事情她是不会做的。   九米仿佛得了保证,不自觉呼了口气。其实她心里也还是有些怕的,但是一想到与华药玩耍的往事,就不能放任华药不管,袁曦的帖子一张接一张,她思来想去还是克服恐惧来了,正如那个念经和尚说的,华药就是华药,平日里跟别人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对了,”九米把怀里的布包放到桌子上,说:“这是念经和尚让我带给你的。”   “仁恻?”华药打开,里面是一叠叠宣纸,张开都是一行行整齐的大字。华药自然是认得的,因为上面都是她写的字。   “念经和尚说了,这是你以前写的字。你自从跟我玩后,玩心颇重,写字都没有以前那么认真了。”九米说着噘嘴,这是什么话嘛,不是嫌弃她带坏了华药吗?不过话还是要说完的,九米很信守承诺地继续说:“他说,你这些日子可能会心烦气躁,若遇见这样烦心的日子,便自己研墨习字,能静心养气。”   华药认真听完九米的话,又张开宣纸看上面的大字,有些还被圆圈圈住,那多半是她比划错了,被仁恻圈起来的。低头看着,不觉间眼泪一滴滴落在上边。九米有些慌了,抬起手伸过去,又停在半空里,一横心还是落在华药脸上,一触到华药柔软的脸,冰冷的泪,这些日子关于妖怪的种种的可怕臆想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个会哭会笑的华药。九米也哭了,上前抱住华药。   华药伸手推她,“你在害怕,九米,放开我吧,你怕我。”   九米摇头,“我不怕!现在不怕了!念经和尚说的对,华药是妖怪也无所谓!华药就是华药,是我的好姐妹,我们一起叠纸灯、放纸船、一起爬树吃包子,就算是妖怪,华药也是个会叠纸船爬树吃包子的妖怪!”说着她自己笑了,惹得华药也噗嗤一笑。   “你看,你笑了。”九米推开她端详,这才发现原来脸蛋有些圆嘟嘟的华药,现在竟然瘦出了尖下巴,连眼眶都陷了下去,简直憔悴得不行。九米惊了:“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你不吃饭的吗?”   华药低头不说话,有些委屈。这些日子的担惊受怕简直太折磨人了,她老是害怕又一群人冲进来要杀她,哪里还有心情喝水吃饭。   九米皱眉,思考片刻后说:“我知道了,袁曦都跟我说了,说你不吃饭不出门。但是你是花妖,就是一朵花儿,喝水和晒太阳才是顶要紧的!怪不得你以前都不喜欢吃东西爱喝水,肯定是一喝水就成了。但是你不晒太阳,喝水也不多,就成这样了!”九米对自己的分析很满意,拉起华药说,“走,我们出去晒太阳去!”   华药却不愿意,抓着桌子沿说:“不!我不能出去!我是妖怪,不可以乱跑的!会害死人的!”   “出——来!”九米拼命地拉她,但她死命扒着桌子就是不放手,九米恼了,甩手跺脚道:“好没道理啊,你害谁啦?!”   “我、我现在没有,出去就会的!”华药说,流传的故事里不都这么说吗?妖怪四处走,就专门为了害人。   “那你以前出去怎么没害人?”   “那是因为以前我不知道!”华药说,不然她就不出去了,也不会下山了!   九米翻白眼,“唉!你真笨!你说,你跟不跟我出去?不然我以后不来找你玩了!”   “这……”华药咬唇,她不敢出去又舍不得九米,这是她最要好的朋友,特别是这样的时候,若九米不来找她,她都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度过以后的日子。   见状九米不免得意,看来她对华药来说真是顶重要的,九米说:“那走吧,反正都要跟我出去,何必唧唧歪歪地,烦不烦人呀。”   门外的丫鬟们听见动静打开门探头问:“华小姐,九小姐,怎么了?”   九米还不及开口华药就跳到了九米后面,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是妖怪,不要过来!”   那两个丫鬟面面相觑,无辜地看着两人,华药这话这些日子她们不知听了多少遍了。   九米牵起她就往外拉:“走罢!你看,谁信你的话,我们到外边去!”   “那我要吓着别人这么办?”华药还是不肯松手。   九米噗嗤笑道:“少来了,你看,这些丫鬟们听你说你是妖怪,害怕吗?你这个傻妖!走吧!”   说着拉着华药跑出厢房又跑出了郡公府大门,顿时,阳光,微风,都争先恐后地跑来抚摸华药。   时隔大半月,华药再一次回到人群里。仿佛再一次来到全然陌生的人世。   玩耍一下午,两人回到郡公府,李夫人袁曦热情地挽留九米,九米也顺势说:“我今日来,本来就是打定主意要住一晚的,而且我要和华药一块睡!”   李夫人高兴得不得了,连连道谢。华药也暗暗高兴,在吃饭的时候频频看九米。晚上睡觉时,九米躺在一侧,说:“华药,你真不要担心,我真的不怕你了。你看,我跟你睡一晚,明儿起来若我还在就说明我不怕你了是不是?所以,好好睡觉好不好?睡觉不可怕的,我与你一块儿睡。”   袁曦告诉九米,华药自从枫山回来后,总是不肯好好睡觉,只要有人在房里就会睡不着,还哭。   华药红了眼睛,胸口既难受又感动,她说:“可是,我一睡觉就会变成妖怪。”别说别人害怕,她自己也很恐惧自己变成花朵。   “没关系,我不怕,那不是妖怪,那是花朵。华药知道吧,你是一朵花哦。传说天上有的仙女就是花草变的,说不定华药是神仙呢!而且……”九米抱住华药吸口气,“而且华药香香的,说不定真是神仙呢!”   华药破涕为笑:“九米又骗我了。仁恻说我就是石雨花。”   “是啊,你是石雨花也没什么好怕的。”九米想起那念经和尚的话来,忙说:“念经和尚还交代我一席话,说一定要告诉你听。”华药闻言忙凝神注视九米。   九米一字一句地说:“若是你的一支毛笔、葫芦变成人,华药会害怕吗?”   华药摇头,那有什么可怕的?   “那若是一个兔子。一个月亮变成人,你怕吗?”   “玉兔和嫦娥!”华药叫道。   九米哈哈笑道:“对呀!那一支花儿变成人,华药怕什么呀?”   华药笑了,与九米抱在一起。两人在床上滚来滚去。   两人玩得累了,眼看都有了睡意。九米扭头轻声说:“药儿,他喜欢你。”   “嗯?”华药揉揉快要闭上的眼,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念经和尚啊,他喜欢你。”九米轻声说。可是眼前微光一闪,眼前只剩一枝白色的石雨花。九米小心抚上娇嫩的小花,提起被子小心地盖在石雨花的花茎上。九米想起那个念经和尚为了让她记着他要传达的话,一遍遍重复的样子,因为着急而额角冒汗,生怕她说了华药听不懂,还把话改了很多次。   可是,为什么仁非说华药和念经和尚不能在一起呢?明明答应了跟她在一起,却说千万不能让华药与念经和尚在一起。    ☆、我喜欢仁恻   华药终于肯出来逛街了,也不再跟以前一样闪闪躲躲,这还是源于九米这些日子的功劳。这几天九米没来,袁曦带着华药在外面玩,一旁还跟着似乎总是很有空的周大公子。三人特意换了寻常服饰,带了侍卫几人,因而也能如常人般不引人注目地在街上闲逛。   但与袁曦周敛闲逛与九米一起游逛不同,到底没有那么无拘无束,华药不停念叨着:“袁曦,九米怎么不来找我了?”   袁曦拍拍她的手:“想来是身上有事,或者又被她爹爹捉去干什么了,才不得空的。我这几日不是也连着几个帖子请么,还是不来。”也许是因为请得太频繁了,那东风寨寨主便连郡公府的面子也不给了,毕竟一个大姑娘三天两头地跑来跑去,也不像话。   华药却不懂个中缘故,只不停地说:“那多请几次呀,请几次就来了。”   袁曦见她这几天才开心了,不忍心驳了,说:“好、好,我请就是了。”   周敛说:“若觉得烦闷,也可以到扬州别处看看,就是不出扬州城门,也能看到很多好景。实在看腻了,也可以来周府做客。”   华药却忽然息声,往袁曦身边挪过去一些,低着头不太敢看周敛。她不记得周敛带她回李府的情形,只记得山上周敛在后面带着一群人追她的样子,尽管袁曦说了很多次是周敛救了她,但她还是很怕他。   周敛见她如此,也没说什么,只是扭头若无其事看路边吵嚷的店铺。袁曦有些愧疚,对华药摇摇头,她这个样子周公子看在眼里多难过?华药把头垂得更低了,却不敢往周敛那边靠近。   天渐暗,他们游到瘦西湖处,里边画船游舫,公子佳人,琉璃灯转。夜风吹拂人们的额角,把人的心都吹软了。华药看着柔波里倒映的灯火,月光,不自觉带上笑。   “真好看。”她叹道。   扬州的风景真是好看,她和九米玩了这么久都没有玩遍。见她开心,周敛的眼眸也柔和下来,不复适才的淡漠。袁曦见此才叹了口气,可算是都讨得这两位的欢心了。   这是走过来一个小贩,边走边吆喝:“绢花、同心结、小玉佩啊!都来看一看、看一看!绢花、同心结、小玉佩啊,还有开过光的手镯勒!”   小贩见华药不住地拿眼偷瞧他,忙凑过去笑道:“姑娘?姑娘看上什么东西没有?来看一看看一看,保准有你喜欢的!”   华药见他冲过来,情不自禁后退一步躲到袁曦后面,那晚受了惊吓,她还是有些怕生人。   那小贩咧嘴嘻嘻笑着,“姑娘,怕啥?我不过问你喜不喜欢这些东西,你看!好不好看?”说着把箩筐里的小玩意儿捧出来,颜色鲜艳的绢花、在月下光莹莹的镯子、玉佩,华药看着这些五光十色的东西,有些痴了。周敛皱眉想让小贩退开,但见她喜欢那些东西,也就不说话。   袁曦把华药拉上前来:“喜欢就看看,有甚好怕的,不过是平常卖东西的人,你与九米在外边玩的时候不是能看见买东西的人吗?”   华药这才小心上前,探出脑袋打量竹篓里的东西。   那小贩又说:“小姐没有中意的,可以翻一番,里边儿还有很多其它不一样的好玩玩意儿嘞!”   说完觉得后背一凉,扭头看见一旁的公子正冷眼看着自己,虽然穿着不算华贵,但气度不凡,眼光泛冷,仿佛要刺穿他,小贩忙闭嘴,退到一边。   听了小贩的话,华药在里边拨了拨,看见一串念珠,看起来好像是白石打磨而成,很是好看。华药拿起来,戴在手上刚好可以绕一圈半,若戴在男子手上,刚好可以不用绕起来。   袁曦笑道:“这东西真古怪,说是首饰到底上不去抬面。若说是念珠,又缺几分诚心。念珠多半由檀香木制成,或有白玉、翡翠的,可没见过石头的。”   那小贩赔笑道:“哟,小姐这就不知道了,有的念珠就是用石子儿制成的,不过那石子儿剔透些,跟琉璃一样透明。我们寻不到那样好的石头,就拿了类似的,也算……额,跟佛打了招呼了!”说得众人都笑了。   这小贩分明就是看出华药喜欢那东西,便胡说八道给那串石头珠子添价钱。果然,那小贩腆着脸道:“若这位小姐喜欢,便宜拿去就是了,不过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也亏得这小贩说得出口,这串石头就是让他桔福到外边去找,一天也能找出来的!至多值十几文钱罢了!他一个月的月钱都没有那么多!桔福刚想开口辩论,谁知公子只抬抬扇子道:“银子给他就是。”   桔福不情不愿掏出银子,看那小贩颠儿颠儿跑远才收回不甘心的目光,回头却看见公子只顾着盯着傻乐的华姑娘看,他只好认命地退到一边当透明人。   袁曦问:“华药,这串东西有什么好的,你这样高兴?”   华药捏着那串东西,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想买来送给仁恻。”脑海里出现仁恻看见念珠的各种可能出现的笑脸,她就高兴得不得了。她刚刚想起九米在枫山上说的话,九米说,送东西给喜欢的人,那个人就会很高兴的,就愿意跟她在一起了!但此话一出,周敛嘴角的笑意却冻住了。一旁偷偷观察的桔福默默吞口水。   袁曦笑道:“原来是要送给仁恻师傅,你与他也算有个师徒名分,送他念珠也不为过。只是你送这石头念珠未免太粗陋,母亲向佛,府里不知有多少这样的东西,何不回去挑个好的?”   袁曦一番言语,倒显得这石头念珠诸多不好似的。华药摸着石头念珠,圆圆的,冰凉可爱,好像馨山上曲溪里的白石子。   她有些迟疑地说:“可是,我喜欢这个。”难道仁恻真的如袁曦说的,会嫌弃这个石头念珠吗?   袁曦摇头:“你既喜欢就自己留着,何苦送给仁恻师傅。”   “可是我喜欢他,自然要把喜欢的东西送给他了。”华药说。   袁曦一僵,有些反应不过来,半响才挤出一句话:“华药,你、说什么?”   “我说我喜欢仁恻,我要送给他。袁曦,你说仁恻收了这串石头,会不会就会愿意与我结为夫妻了?”华药问,带着几分期盼。   但回答华药的却是袁曦震惊的表情,不仅袁曦,周围的人包括桔福和那些丫鬟们都瞪圆了眼。华药不解地看着他们,最后对上周敛深邃黝黑的眼眸,只有他神情如常,但捏着骨扇的手青筋暴起。   “周公子,抱歉,想起家中还有事,小女子与小妹先告辞了!”袁曦回神,忙忙想出一个不算借口的借口,握住华药的手道。她甚至不敢看周敛的表情,拉着华药往李府去。一路上袁曦脑子里一片混乱,偏外面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且华药适才的话也不知这些丫鬟家丁听了多少去!回到李府,袁曦让那些奴仆们待在一处不许走,把华药拉回房里,关上门。   华药莫名其妙地看着袁曦的一通忙乱,又见她一脸凝重地看着自己,华药说:“袁曦,你怎么了?”   袁曦以手覆面,摇头,声音从手指缝里漏出来:“华药,你刚刚在湖边说什么?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华药手里还抓着那串石头,她说:“我说要把这石头送给仁恻。”   “你为何要送他?”   “我想让他开心。”   “你到底把仁恻师傅当做什么人?”袁曦大声道。   袁曦声音里的凌厉吓到了华药,声音小了:“我不知道,可是……我现在想要和他结为夫妻。”   袁曦甚至能听到自己叹息里的颤抖,她双手放在华药肩上,让华药看着她:“华药,你不懂!你还小,也许你说的结为夫妻不是世俗认为的那样!你只是觉得好玩,你与仁恻师傅是不能在一起的。你与他不过是师徒情分,也只有师徒情分,你错认为男女之情罢了!”   “可是、什么是师徒情分?”华药迷茫了。   “尊敬、还有几分牵挂。”袁曦强自冷静地说。   “不,袁曦,我不止是牵挂,我想要永远和仁恻在一起!我还喜欢他的睫毛,你知道吗,仁恻一紧张睫毛就会一抖一抖,我每一次都想摸!想永远永远看着他,跟他说话……”华药忙争辩,说着说着就笑了,仿佛陷入了某种甜蜜的回忆。有的人,你觉得与他在一起一辈子都是不够的。   而袁曦却越发惶恐,连连摇头:“不、不!你错了!和尚是不能有妻子的,更何况他还是慧容方丈的大弟子!华药,你与他不会有男女情,你不要执迷不悟了!”   “和尚不能有妻子,方丈的弟子?那为什么九米能与仁非在一起,我却不能?”华药不服气地问。   袁曦一个趔趄,扶着桌子问:“你说什么?!”她的声音已带了几分哭腔,几分无力。   “本来就是,九米前几日说仁非已答应与她做夫妻了!还帮我把我写的字拿去给仁恻瞧,她说仁恻看见我写的字很高兴。九米还能如此,你怎么能唬我呢?”华药说,满脸的抗拒。   袁曦觉得身子越发酸软,眼中已带了泪。天呐,这算什么,她最好的两个姊妹,都在做什么。握紧的拳头放开,袁曦恨不得指甲似刀,能刺自己清醒几分!心中思绪千转,房子忽然一寂,沉寂半响,袁曦再抬头时她已带了笑面:“华药……你说,你说九米说仁非师傅愿意娶她,是吗?”   “嗯!”华药肯定地点头,她觉得,只要那个和尚和女孩子答应,他们就能在一起。袁曦想明白了吗?   袁曦深吸口气:“你说你喜欢仁恻师傅,那仁恻师傅喜欢你吗?”   华药摇头:“他没说,我问他能不能娶我,他也不答应。”   那还好,单相思罢了!袁曦深吸口气:“那九米与仁非……师傅呢?他们可说了何时结婚?”   华药摇头:“不知道,她没说。”   “那以后,华药的大字就别给九米了,我们帮你转交就是了,还有这石头串,我们帮你送到法恩寺去。”袁曦说,嘴角勾起笑,但是看着却比哭还难看,看着极其怪异。   华药不解为何袁曦怎么转眼又由生气变高兴了,直觉得袁曦表情有些不对,“可是,九米常去法恩寺,你不能常去呀。”   袁曦嘴角微僵,“我让别人送去就是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九米最近可能不太得空,母亲又不让我们出去,让府里下人送去也方便,何苦再劳烦别处的人。好了,我还有事,不能多陪你了。”袁曦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话,说完不等华药说话袁曦便急步出去,关了房门。   华药在原地茫然呆立。    ☆、试探   “米儿,李府又来帖子了,你去吧。”东风寨寨主说。   九米拿过帖子看:“速……来?什么事这么急?”   寨主说:“我可不知道。只说明一件,你不许贪玩,去李府办完事就回来,不许再四处乱跑到很晚才回来。虽说这几个山头归我们管,但是难保出意外!”   “知道了,爹爹!我去李府是因为袁曦和华药,去法恩寺就是去念念经嘛!再说了,那儿不是还有我们的老乡嘛,怕什么!”   “你当然不怕了,但我们这些在刀子上讨生活的人,却也最怕刀剑无眼。若你出什么意外,我怎么跟你娘交代?为了你地底下的娘,你还是小心点吧!小没良心!”寨主说。   “又来,知道了知道了!那我走了!”九米把帖子揣怀里扭身跑出门。   “现在就去?拿些果子在路上吃!”寨主在后面喊。   “我晓得了!”九米大声应道。   来到扬州,却不是约在李府。九米抬头看看高大贵气的酒楼,被带到二楼一处雅座,里边有精巧的屏风,周围有精雕木板封隔,没想到的是里边等她的不止袁曦,旁边还多了个周敛。   九米坐下就问:“华药呢?”   袁曦笑:“约你来,你也只知道找华药,我找你说会儿话也不能么?”   “只是说话?说话有什么,只是为什么说速来呀?”九米说,亏她还以为华药又出什么事了,连东西都顾不上吃。   “我不说速来,你能来么?这几天也不知你在忙什么,三番四请都不来。可是好大的架子,我都不敢再劳动你了!”   “哼,我虽赶不上你,也不是天天都得空呀,难道我一天到晚就在扬州和东风寨间奔波了?再说了,我们说话,华药不来,这个周敛来做什么?”九米嫌弃地看了眼周敛。可周敛根本不理会她,只是自顾自地自斟自饮,仿佛根本就没看见她这个人。九米越发恼了,双眼几乎要冒出火星。   袁曦忙打圆场,假装不经意地道:“你看你,怎么还是跟小孩子说话毛毛躁躁地。你说你不能来扬州,那你都到哪儿去了?我可不信你一直呆在家里,以前在馨山时你就天天到木屋去找华药玩,你现在还去馨山吗?”   九米闻言却有些不自在了,支吾着说:“去……倒是会去的,偶尔去罢。”说完又追加一句,“法恩寺里的仁非、和尚,与我是同乡,你也是知道的。”   袁曦喝茶的动作微顿,随后恢复如常,“我倒是听说过,那时候你也时常与这位师傅玩闹,仁非师傅也是个性情中人,全然不像个佛门弟子。”说完放下茶杯,带着几分笑盯着九米。   九米被她盯得发毛,本就心虚,越加坐立不安了,“是啊,有时候……吧,他有时候确实不像,但、他还是很会念一些经的。对呀,他、袁曦,我们怎么说起仁非来了?不是说要找我说话吗?”   “我们不正说着话么?你只顾与华药玩,可不理我了,最近也不见你来,我也想知道你近日在做什么,有什么好玩儿的。恰好说到这位师傅罢了,怎么了?”袁曦说,抬起茶杯抿一口。   九米也拿起茶杯灌了一口,擦了擦嘴巴说:“没有啊,没什么。”只是闪烁游移的眼神已说明她的心神不定。   袁曦手指在茶杯底摩擦,声音柔缓:“这仁非师傅说来也是个妙人,他的身世九米知道么?”   “知、知道吧。”九米有些结巴地说。   一旁的周敛道:“听说是家乡闹了灾荒,为了讨口饭吃才出家当的和尚,如此说来,当初也非是决心遁入空门的,他日,或许有其它造化呢。”   袁曦笑道:“是吗?原来还有这个缘故,仁非师傅小时候一定过得很是辛苦吧,真可怜。”   九米闻言眼中不由黯然,握着酒杯不说话。   “人生在世,命各不同。”周敛说。   袁曦叹:“确实如此,也不过是各人有各人的孤苦,难过与欢喜罢了,最怕的,就是为了一时的妄念,而断送一生。”   “县主说得极是。”   “公子在此再稍等片刻,哥哥一会儿就来。我先送九米回去。”袁曦起身万福道。   周敛起身施礼:“县主慢走。”   才来没说几句话就又要走,九米起身看了周敛一眼,原来周敛是在等袁曦哥哥。   跟着袁曦下楼,她心中有些忐忑,总觉得袁曦知道了什么,又好似并不知道,袁曦今日说话拐弯抹角很奇怪,但是袁曦以前与人说话就是这么弯弯绕绕的。两人坐上同一辆马车,一路沉默,来到扬州城门外,下车。袁曦牵着九米的手注视着九米,无言而专注,仿佛是她与她的最后一面。   九米摸不着袁曦的意图,试探道:“袁曦,要不我、去你家看看华药吧,嗯?”   袁曦浅笑道,“不用了,华药这几日身体不太好,也不能陪你玩,你这几天也不用来了,等一切都好了,再邀你来。”   “生病了?那我更要去了!”九米注意被吸引了,担心地说。   “这可不好,过了病气怎么办?不过是小病,几天就好的。你就安心地去吧。”袁曦笑道。九米扭头一看,原来路旁还有另一辆马车,马车富贵美丽,马车旁还站着侍卫。   袁曦说:“去吧,他们护送你回去,早回去免得你父亲担心。”   “不用这样吧?”九米说,脑子有些乱,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啊,而且袁曦这一些动作太奇怪了!九米只觉得哪里不对,但又实在理不出头绪,直觉地不想遵照袁曦的话去做。   “怎么不用?你一向只带几个侍卫,这怎么成,多几个人保护你,我才放心啊。”袁曦拉着她的手来到轿子前,说:“去吧。”   “可是,我、我……”九米还是不想上轿子。   袁曦疑惑地看着她:“嗯?”   “……”九米没词了,只得乖乖上了轿。   轿子滚动,掀开帘子看着越来越远的扬州城门,还有久久站在原地不走的袁曦。九米那股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但是外面是训练有素的郡公府侍卫,一副看守犯人的神情,马车又有些快,她根本没有机会逃走。九米只得放下帘子,靠着轿子生闷气,在轿子的咕噜声中越发烦乱。   两杯茶入喉,袁曦已回到雅座。周敛说:“茶还未凉。”他以为道别要用很长时间。   袁曦轻笑:“把人见了,该问的都问了,想知道的也都懂了,也就没有什么需要多嘴的。”   “九米姑娘就不会怀疑么?”周敛问,他觉得县主做得实在太令人怀疑了,简直破绽百出。   “不会,就算怀疑她也不会那么快反应过来,她啊,与华药一样,都傻得很。”袁曦在桌旁坐下,对侍从道:“拿笔墨来。”侍从忙端来笔墨纸砚。她提笔就写,一旁的周敛也不觉得奇怪,而是喝着自己的茶。   写完后袁曦把纸笺交给枫晚,嘱咐道:“把这信笺派人送去东风寨,交给东风寨寨主,记着,不要错送到九米那儿去。”   枫晚忙道:“是,奴婢谨记。”   看着枫晚消失在门口,袁曦看向一旁仿佛一直置身事外的周敛,她说:“我相信九米的爹爹知道怎么做,但是对于公子,我还想要一个承诺。”   周敛抬头凝视袁曦,凝声道:“双鬓成霜雪,不改钟情。”   “听着像公子哥胡乱承诺似地,不过我信公子,信的,是你的人品。”袁曦道。   “县主如此为九米姑娘与华药做此主张,不怕她们将来埋怨郡主吗?”周敛问。   “可我若是不这么做,我更怕以后自己无法原谅自己。”袁曦说着,嘴角浮现一丝苦涩。   回到李府,婢女便来请她:“小姐,夫人有请。”   来到李夫人房外,有人进去通报。不一会儿有一丫鬟揭帘出来低腰道:“小姐,夫人让您进去。”   袁曦问:“母亲吃药了吗?”   “才吃呢,许是今儿高兴,药碗都见底了。”   袁曦这才走进去,里边李夫人才喝完药,靠着枕头假瞑,听见声音睁眼道:“曦儿?”   袁曦行礼道:“母亲,身子可好些了?”   “好多了,来,坐这儿。”李母道。   袁曦在李妈身侧坐了,问道:“这大中午的,母亲才喝了药,该歇下才是,不知母亲找女儿所为何事?若不急,女儿等母亲醒了再来。”   “你这孩子,就是太操心。我也不太困,说两句话不打紧,找你来是刚想到一件事儿,怕忘了,就想着尽早跟你说了。”   “不知是何事?”   李母道:“是这样的,一个月后是刺史夫人的寿辰,我想着带你与华药一起去玩,华药身子刚好,你要多费些心,把华药身子调养得好些,再收收她那太活泼的性子。”   袁曦愣了:“母亲的意思是?”有些小宴也会带华药去,但多半只带她这个正经县主去赴宴,毕竟她是李府正经的小姐,御赐的县主。但是如今扬州刺史夫人的寿辰也带上了华药,且当正经事来办。那刺史家不就是周敛家么,再结合之前母亲的问话,这不得不让人多想。   李母笑看她一眼:“周家孩子的心思,现在只怕是路人皆知了。我再不去表态,也不成了。你瞧你走后周家送什么来了?几匹绸缎和一双如意!还刻了字!那孩子我以前瞧着也是这么心急的主,怎么如此行事?”   听出母亲话里的不满,袁曦笑道:“那还能如何行事呢?华药傻里傻气地,我们又都不表态,男子若喜欢一女子,不都这般慌里慌张不知章法么?”   李母笑了:“少给我贫嘴,我知道你是中意这个妹夫。但你得仔细着,少说这些浑话!”   袁曦知道母亲虽在笑,实则动了怒,低头小声道:“是。”   李母搂过袁曦,叹道:“只希望华药那孩子,以后还记得有个这么为她着想的姐姐。”   袁曦却不觉得欢喜,中觉得忧愁,她说:“母亲,若我们选的并非她想要的,她将来会怨恨我们么?”   李母愣了,脑海中想起自己的一生,父母的决断,她的悔恨与煎熬。最后只是抚摸着袁曦的额头叹:“不会的,纵然不如意,但怎会怨恨呢。要知道,这世中人……谁能事事如意,都是这样过来的。”   是吗?袁曦靠着李夫人的肩想,但愿如此。 ☆、九米失踪   袁曦又让她学规矩,而且学得比以前更难了。   袁曦说学不好便不许出去玩,且九米不知为何这些日子都不来找她玩,她自己出去也觉得无趣,便每天陪李夫人说话、学规矩、写字、大半个月很快一晃而过。规矩是学得差不多了,但华药也快无聊死了,下午学完规矩,华药拿着自己今日写的大字来到袁曦房里,袁曦正好在里边,妆容整齐,要出去的模样。   华药说:“袁曦?你又要出去么?”袁曦好像最近都很忙。   袁曦看一眼她怀里的纸,嗯一声。   华药说:“你看看我写的字,好不好?呐,这些都是要送去给仁恻看的。你说的没错,九米果然不得空来,都只能让你送了。”   袁曦打开那些纸,扫一眼后淡淡道:“才三天又写了这么多。”   “嗯,因为仁恻喜欢看啊!”华药甜甜道。   袁曦扭头看看铜镜里自己的耳环,说:“放着吧,一会儿自有人送去。”枫晚又在她髻上簪一支步摇,珍珠攒成的珠花,尾坠两个小巧的玛瑙。袁曦只觉得那两个小东西晃来晃去让人心烦,就摆手让枫晚拿下来:“太艳了。”   枫晚忙拿下来,拿了只素簪子簪上。   袁曦又摇头:“你瞧你,又拿这支。难道匣子里就只有只有这两只簪子了?戴久了难免就腻烦了,也不知道换一支!”   这明明是小姐素日里最喜欢戴的玉簪子,枫晚有些无奈地又把簪子换下,却也不知换哪支。袁曦伸手在妆匣里拿了一只红玉坠玉蝶步摇,递到枫晚手里道:“今日是李姑娘的好日子,带些喜庆的才好,这个道理都不懂?要知道,人生在世,要知道蹈常习故的道理。”   枫晚站在一旁不敢说话,明明第一次给她戴喜庆的,小姐自己又嫌太艳的。袁曦又扭过头,看见华药还站着一旁就说:“怎么了?还站着。”   华药见袁曦刚训完枫晚,听见她问自己,忙把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送到袁曦前面:“袁曦,这个,你能帮我一起送去吗?”   袁曦低头一看,正是那串白石头念珠,只是串石头的白线换成了红绳。华药还有几分害羞,说:“我听说,红绳代表姻缘,就自己把石头串到红绳上了。你看好不好看?”   那红绳被认真打好结,还用火小心燎过,可真是用心得不行。袁曦忍着心头涌上来的气,觉得喉咙好似哽着东西很是难受,不知是生气还是想哭,更多的是被她的执着引发的无力感。她叹气,拿起念珠瞧了瞧,勉强笑了笑:“是,你放着,我会遣人送去的。”说完深吸口气,让自己冷静。   “你怎么了?”华药问,袁曦看起来好像有些不舒服。   袁曦摇头:“我没事,我要出去了。若你得空,多去母亲那儿坐坐。”说完起身领着一众丫鬟出去,走到一半回头道:“对了,不要把这些事说给母亲听,母亲身子本就不好,不喜欢听这些情情爱爱的事情,莫要说这些繁琐小事让她烦恼。”   华药忙点头:“嗯,知道了。”   袁曦这才放心走了。   李夫人喝药睡下,出来时天已黑。华药不想太快回房里去,便在外边乱走。虽然袁曦让她学规矩,让她不要再到外面去乱晃,但并不阻止她在李府里做任何事的。不知不觉走到门口,天色已晚,大门上的灯笼已点亮。   跟着华药的丫鬟说:“华药小姐,县主说过让您不要出去。”   华药:“我不出去,就是来看看。”   大门朱红,灯笼高挂。她呆呆看着门口,往日她和九米玩闹着出李府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但这些日子不见九米,她也一直在学规矩,很久没能和九米一起玩了。袁曦与李夫人也不再许她如以前那般玩闹,与她言谈间也似乎略有不同,只是到底哪儿不同,华药却不知道。   这是门口传来喧嚷声,有人高声道:“这位兄弟,你让我进去吧!或是禀了华药姑娘,我只求见华药姑娘一面!”   郡国公府门卫喝到:“说不许见就是不许见,!来这么多遍了,也该知道家主的态度。府里面的人你是不可能见到的!”   “好兄弟,你且卖我一个情,通融通融,好歹去告知华药姑娘我来了。”   “上面有令不见外客,你许我多少银两都不成!回去吧!”   “好兄弟……”   华药听见有人找自己,且那声音有几分耳熟,便往门口凑过去。跟着她的丫鬟心知不好,拉着华药道:“县主有令,您不可轻易出府,也不可轻易见人啊!”   不能出府还好,只是不能轻易见人又是什么意思?这可是华药第一次听见这个说法,只是她已到了门口边,听有人找她好奇得不行,哪里肯走,挣开手说:“可我听着那人好像认识我,我去看看啊,我都到门口了,我想看一看,就看一下。”说着不理阻拦,三步并作两步到大门口。门外被拦着的人抬头,看到华药露出惊喜的表情。来人草服跨刀,俊朗面庞,华药才知道原来真是熟人。他就是九米的青梅竹马旋风。九米外出,他一贯随同在侧。   华药笑了,顾不得丫鬟的阻拦跑出去:“旋风你来了!九米呢?”   旋风骤然见了华药,很是高兴,听了她的话脸又沉了:“……华药姑娘。”   “怎么了?”华药不解地看着他。   旋风左右打量打量,然后小声道:“可否请你让那些姑娘退下,我想与你好好谈谈。”   “啊?可以。”华药说,虽然她不明白旋风要做什么,但还是答应了。李府的丫鬟不肯退下,被旋风带来的人挡住,近不得身,那丫鬟既着急又不敢自作主张叫人来拿他们。华药以为是九米的恶作剧,忙跟着旋风偷偷摸摸走远一些,她还在左右探看,看九米是不是就在一旁。   没找到九米,却等来了旋风的一记惊雷。   旋风单刀直入:“华药姑娘知道么,九米失踪了!”   华药吓了一大跳,说,“失踪了!怎么会失踪了,你是什么意思?”   “九米前几天离家出走,知道现在都没有回家,也没有她的消息。我们担心她出了意外!”   “出了意外!怎么会,没有她的消息,那、那要怎么办?”华药急切地问。   “我们也没有办法了,目前正在搜寻,都没有找到。”   华药咬唇,想了想,说:“会不会是九米偷偷跑出去玩,过两天就回去。”以前九米经常把自己调皮捣蛋的丰功伟绩说给华药听,包括偷她爹爹的酒喝偷跑出去过夜几日不归云云。   旋风摇头,“已经找了快半个月了,这么长时间,就怕她被人骗了或遭遇不测,而我们却探听不到一点消息。所有人急得团团转,寨主已经快几天不吃饭了!”   被人骗那是很可怕的,不管仁恻仁非还是袁曦她们都千叮万嘱,千万不要被人骗去。遭遇不测,就是受伤了,或者遇见更可怕的事情!华药越想越怕,眼看就要滚下泪来:“那怎么办?怎么办!”   旋风凝声道:“华药姑娘别急,我们找不到她,想起你与九米是玩得最好的,也一同到郊外或者在扬州玩耍,你可还记得九米喜欢去的地方都是哪儿?”   华药着急,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把自己与九米常去的地方名字报出去:“美味饺子铺,百味包子铺,归力茶楼……”   旋风摇头:“姑娘莫念了,这些寨主已托了官府,官府已派人在扬州细细搜寻过了,都没有结果。现在是问扬州城外的地方,扬州城外群山相连,里面草木满山,找人着实不易。”   华药也被他提醒了,不由脱口而出道:“去法恩寺!”   旋风眼中诧异一闪而过,深深看一眼华药,“那一处早已寻查过了。”   那是第一个,也是最仔细搜查的一个地方。   那还能是哪儿?华药努力地搜寻地名,忽然想起关键的问题来:“可是,九米怎么会失踪呢?”   旋风勉强笑了笑,喉结上下滚动,说:“想来是又不喜欢首领让她去做的事,又怄气跑出去,只是这次却不同以往,一走就十多天不见人,东风寨没有不急的。”   华药不疑有他,说:“原来是这样。”急得不行,一时之间实在想不出旋风所说的常去的地方。   旋风沉声道:“也不是并无线索,九米还给姑娘留了个纸条,想来上面也许有些提示,只是我们却看不懂。”说完捧出一张纸笺,纸上歪歪扭扭的写着三个大字:   “速来,飞。”   “华药姑娘可知道什么叫‘飞’字的地方,或者扬州城中隐秘的与飞有关的去处?”   华药茫然地摇头。   看着这仅三个字的纸条,华药也是丈二摸不着头脑。飞、是个叫飞的地方吗?她有些后知后觉的脑袋又觉出有些不对:“可是,九米给我的字条,为什么在你哪儿?你为什么不早拿来给我?”   旋风咳嗽一声,喉结又来回一滚,说:“华……药姑娘,我们也不知道九米会那么久都不肯回家。而且、也许小姐走时匆忙,没来得及让人带给你,所以落在寨子里了。至于这字条怎么被发现的,我不知道。”   “没来得及给我你怎么知道是我的啊?上面又没有我的名字。”华药疑惑得瞅着他,又想起另一桩事:“怎么那些人不让你进袁曦家?”   旋风又咳,说:“也许是……只有华药姑娘会飞,便猜测是给华药姑娘的。至于郡国公府……”旋风声音瞬间降温,“也不过是嫌我们出身草莽,又出了这些事,怕污了他富贵人的名声!”说了一半忙住口,但心中的不忿却无法消去。纵然小姐糊涂,但是何必如此绝情,不帮他们就罢了,他来求见华药,也是百般阻挠!好歹救过她郡国公大小姐的救命恩人,小姐还生死未卜,竟不肯帮忙,如同怕沾了腥般远远躲了!果然是富贵人薄情寡义!   华药一呆,但遇见听不懂的都习惯性地忽略了,说:“是这样,那么多人好像只有我会飞,那应该真的是给我的。”竟是对旋风的话全信了,旋风闻言也是松了口气。他催促道:“那姑娘快想想什么地方也与飞有关的?或者……带飞字的地名。”   可越是催促华药却越想不起来,脑子乱成一团。旋风见郡国公府那边有人探头探脑,知道是那边要来带华药回去,忙拿出一个二指宽两寸长的棒状东西塞进华药手里:“那姑娘回去好好想想,姑娘身怀异能,四处寻看都很方便,若是有了头绪,恳请姑娘定要亲自去找上一找!”   华药说:“可是,袁曦不许我现在到外边去,也不许让人看见我在外边飞遭人议论。我现下必须好好学规矩,过几日还有去参加周刺史妇人的寿宴。”这些袁曦李夫人都几乎日日耳提面命,说那次寿宴多么多么重要,所以规矩一定要不出差错才行。   旋风闻言冷笑,听见原来是参加刺史妇人的寿宴,想到这次九米出事周府出力颇多,面色有些缓和,“参加便参加吧,刺史家……也是好人。只是还请务必要去找一找,大不了瞒着那些李府里的人!速去速回!”   华药虽然不想欺瞒袁曦与李夫人,可是又觉得旋风说得有些道理,毕竟还是九米更重要,只要能找着九米,她做什么都愿意。华药还是有些迟疑:“我、我可以告诉袁曦么?”   旋风摇头:“不行!你若告诉了,别想再出他们府邸了!”   华药惶惶然地点头,看旋风凝重的表情,觉出这事真的不能告诉袁曦了。   这时郡国公府的侍卫朝这边指指点点,又从里边走出几个侍卫,旋风知道不好,忙说:“我要走了,你千万记着,去寻找九米的事情不要告诉郡国公府的任何人!你找到九米小姐后,立刻就把烟花拉响,知道了吗?立即就拉响,不要顾着说话,我们都很担心九米小姐!”   李府的侍卫十几个走过来,旋风又想到什么,说:“平时可以偷偷出去找一会儿,而且你可以趁着特殊日子出去久一些!”   “什么日子?”   “刺史妇夫人的寿宴!”   郡国公府侍卫越逼越近,旋风带着寨里的兄弟转头要跑,边跑边扭过头反复用唇语说:立即拉响!立即拉响!   边说边做拉的动作,又做出把手放进袖子里的动作,嘴巴无言说:收起来,收起来   意思是把烟花收起来。   华药忙照着他的提示做了。   转眼旋风和他的人消失在巷子里,华药还呆呆地看着。   夜风清寒,却吹不醒人心,她只觉得脑子乱哄哄地响。 ☆、寻找   华药从来不知道扬州城郊外的群山那么大,草木如此繁盛,每当她飞在上边,放眼一望满眼的绿涛,仿佛在蓄意隐藏山里的一切。她迷惘惶然,念着九米纸条上的“飞、飞?”转了一圈又忙回李府去。出去时大多挑在清晨或半夜,这些时候丫鬟们不进华药房里。毫无头绪的华药非常焦虑,加上睡不够整日里精神都有些恍惚。   精神萎靡的华药引起了李夫人的注意,问起为什么精神如此不济,华药只是说最近不知为什么睡不好。   李夫人只是拍拍她的手含笑道:“莫要紧张,周夫人是很好的人,见过了,若顺利,一切都是没问题的。”   华药只是报以迷茫的眼神,睡眠不足的一双大眼更显几分呆气。李夫人只是笑,似乎是知道她睡不好的原因了,只是让她好好地不要落下规矩,不要紧张。华药心里满满都是怎么找九米,还有那个‘飞’,什么飞呢?九米要让她去哪儿找她,飞到底是地方名还是什么意思?回到房里摸着枕头下烟花棒华药继续神游。但袁曦却更关心她了,有时候夜里还会找她说话,这使得找九米的时间越发缩短,又时时担心九米被人骗走或受伤,华药越发焦虑不安。焦虑中日子过得飞快,刺史夫人的寿宴到了。   这日傍晚,华药被责令换了一身华贵轻巧的绫罗群,穿上俏丽又不失柔婉,上了妆很是合适。袁曦好说歹说哄她换上,说回来再还那一身带叶子的白衣,且不许她带那片刻不离身的灰葫芦,华药勉强答应了,她心里记挂去找九米,也就没在上面坚持。打扮后众人都愣了,华药简直换了个人一样,这胭脂水粉遮了华药几分稚气,又一身精致衣饰,真真如一个娇憨可人的大姑娘一般。只是她一说话一笑就露馅,还是天真灿烂的笑脸。袁曦欣慰地拉了她的手,叮咛她到了周府要安静,不要多说话,不要多笑,姑娘家笑多了显得不够稳重。华药不懂为什么喜欢笑就是不稳重,心思又不在这上,只是胡乱点头。   来到周府门去,周敛在门口候着,一身华贵而不张扬的暗纹紫衣,宫绦系着润泽玉佩,手拿折扇,这一身既风流又不失庄重。世子下了马指着周敛笑,嘴里依稀说着被瞒得好苦之类的话。随后李夫人带着袁曦和华药下了车,往另一边门走去。男主与女子进的门是不许进同一个的,华药扶着李夫人,心想这世人怎么这么多稀奇古怪的规矩来的呢?这样的规矩,为什么要守着呢,又没有因为走不同的门变得开心。   那边正与世子调笑的周敛眼光往这一偏,看到一身正经打扮的华药目光微顿,收回目光时虽不言语,嘴角已带了浅笑。   真的好多人。   华药置身于其中,从四面八方投过来不同探究的目光,华药很明显感到很多人在谈论自己,因为她们说话时眼神都钉在她身上。特别是旁边这位刺史夫人,拉着她的手柔声提问,问题简直事无巨细,从年龄到喜欢的东西到家世,好在这之前袁曦让她准备着,便细细答来,有时她眼露迷茫,周夫人温然替她解围。袁曦说得没错,这个夫人真是好人,至少笑着的时候让人不太难受。至于为何其它人笑会让她不舒服,她也并未细想,只是觉得这世人真是奇怪得很,笑得还不如不笑,要笑不笑的样子很渗人。这里很多事情她可能一时半会儿都懂不了。也许很久以后都不会懂。   她转念心思又扑在九米失踪上,开始走神。   但众人打量的目光从未停,依然不时投来探寻的目光。   虽然粉颊红胭脂地涂着,但谁没看出这姑娘一团孩子气?特别是一双大眼睛,简直天真得有些耐人寻味。华药说话举止稍不合礼制,但也没人多做文章。众人只是想不明白,怎么刺史妇人倒是中意这种天真烂漫的儿媳妇,为的好拿捏么?这么一想,大家的表情又都微妙起来。一旁的李夫人和袁曦都浅笑不语,特别是袁曦,低首垂眉的模样,真是娴静温婉,又兼得一身尊贵的县主封号,更显得华药的稚拙平凡。   终于从里边出来了,华药轻吐口气。李夫人也怜她第一次见这种阵仗,寻着借口把她放出来,让袁曦顶上,接受众人目光的洗礼。华药以前也跟李夫人去过一两次宴会,但那时候她只顾着玩,或好奇地四下观看,并未觉得难熬。而且那时候好像大家看的都是袁曦而不是自己。怪不得袁曦一赴宴就不开心,宁愿待在家里。   华药在周府的花园子里走,她是来过周敛家的,她还记得她在他家的亭子里喝过酒呢!华药一边看一遍走,离宴厅越来越远。   后边跟着的丫鬟劝道:“小姐怎么越走越往黑里闯,虽然周府安全,但绊着了怎么办,还是去亮堂些的地方吧。”   华药说:“我觉得黑的地方挺好的,那我去黑的地方,你去亮的地方玩。”   丫鬟忙摆手:“不不,我哪敢哪,不过是劝劝小姐,小姐要去哪儿我都必要跟去的。”   “那我们来玩捉迷藏!”   丫鬟头摇得像拨浪鼓,小姐怎么这段日子沉稳了一些又淘气了,“小姐莫要再淘气了,要知道今日过后小姐就要议亲,以后就是……”   话没说话丫鬟发现面前已是空无一人,四处也只有树影花枝,还有黑黢黢里边不知藏着什么的阴影。   丫鬟跺脚:“小姐你真是……小姐?”   她只好认命,开始找华药,从这个花丛找到那个花丛。却不妨遇见了紫衣高冠的贵公子,执着画扇轻轻扇动,缓缓而来,正是今日晚宴的主角之一。他一问丫鬟,才知道竟是在找那乱跑的淘气姑娘,丫鬟叹气,说不知跑哪里玩去了。贵公子却只是抬头,依稀在月色皎皎中看见一抹异彩飞过,他曾在门口看见过,如何不知那是谁。霎时,他眼眸暗了,盈透的月光都不能让其渡上亮光。   公子执扇蹙眉,侧脸映着月白,风姿卓卓,又听说前途无量,以后只怕比州刺史还要有出息。那丫鬟看着,不由觉得有些痴了。华药小姐得此良人,可真是三生有幸。   月光下,也有一个有几分痴呆的人。   华药呆了,被这绵延千里的山。   除了枫山一片火红其余皆是浅淡绿参差,偶有青黄泛边。它们就像一个个淘气鬼,联合在一起,把什么东西都掩藏住,不叫找的人轻松寻得。她想起枫山那一天,她和九米在枫林里,她说她喜欢仁非,仁非也喜欢她。在后山她们无所顾忌地乱闹,她和九米就是在馨山后边的罗云谷里救了袁曦,原先最是亲密的,可是现在出来找不见的九米都不能说。华药有点难过,反反复复想着九米、袁曦、自己。想起袁曦被救的那一日,浑身鲜血,很可怕的脸色,九米拿出一堆瓶瓶罐罐和丸子来,说,这是什么丸这个是什么药,然后给袁曦吃了。说起来,罗云谷还是她第一次发现自己会飞的地方,那时候九米还央她以后一定要教她飞……   罗云谷、飞,罗云谷、飞……   倏地一声,那道浮在半空愁眉苦脸的姑娘不见了,只听满山树木的细语。   那一幕是多么相似,华药飞下山崖,那些丛林仿佛知晓了她的来意,都给她指路,微风吹过,众草伏倒的前方就是方向。所以,在一个枝叶掩映的山洞门口那个报膝发呆的姑娘出现了,出现在她的眼前,有些郁郁的眼眸,孤独而沉默的九米。   以前九米出现,无不是活蹦乱跳欢欢喜喜地,就是生起气来都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淘气。怎么就变成不说话的九米了呢?她被人哄骗了吗?还是受伤了,受了伤吃下那些她爹爹给的瓶瓶罐罐的药又好了,只是伤还没有痊愈不喜欢说话。   华药跑过去,搂住坐在地上报膝的九米,九米猛地抬头,却感觉有冰凉凉的东西落在脸上,颈窝里,那张熟悉又带些傻气的脸横在上方,哭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九米抬着头,华药低着头,两人相视不语。   怎么才来。   九米想说,但一开口又哽咽了,猝然伸手回抱华药哭起来。她的哭声悲恸凄厉,仿佛受的委屈变成眼泪宣泄出来。   “华药,你离开郡国公府吧,离开袁曦家吧!”九米声嘶力竭地说,“她说谎!她骗了我!”   “华药,袁曦是骗子,她骗了我们!她骗人,骗人!”九米的搂着她哭喊。   华药却不及细听她的哭诉,而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推开九米,伸手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物什,把身子探出洞口一些,另一只手要拉那东西的绳环。九米泪眼朦胧间觉得华药的动作很是熟悉,疑惑间华药的手越发接近烟花棒的绳环。   那是!!   九米的心瞬间重重摔下,整个人都冷了。   那是东风寨的报信烟花! ☆、隐情      不及细想九米扑过去阻止华药,华药被九米扑倒在地,哎哟一声,手里的烟花棒从手里脱落,滚出好远。   果然是烟花!   九米看清楚那烟花棒,什么都清楚了,心中失望到了极点,含泪大喊:“华药!你在做什么!你来找我竟然就是为了这个!你曾说你不反对的,没想到你竟也骗我!”   华药忙解释道:“不,九米,你等一下。我待会儿再跟你说。”   华药爬起来,却还想伸手去拿烟花棒。九米眼疾手快握在手里,睁眼瞪她,她又恼又受伤,握着烟花棒的手逐渐发白,青筋隐露。   “华药,为什么、为什么?!”   华药被她眼中凛冽的光吓到,慌忙摇头:“不,九米,你怎么了?”   九米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难看表情:“怎么了?你为什么要拉烟花,为什么要告诉我爹他们,让他们抓我回去?把我捉回去嫁给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对你有什么好处?!”   华药摆手摇头:“我没有要你嫁给别人!是旋风给我这个东西,说一找到你就拉响的,华药,你为什么不回去?你爹爹很担心你!”   “旋风?他给你的,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吗?你当真是一点姐妹情都不顾吗?”   “为什么不顾,我不是来找你了吗?我来找你,带你回家!你做什么说这样的话!九米,你好过分!”华药也恼了,落下泪。难道她那么多日的焦虑与寻找,都是错的吗?   “带我回家?我若回家,我爹就要让我嫁给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你知不知道!仁非被我爹派人打得重伤你知不知道!他不让我和仁非在一起,现在我回去就再也见不到仁非了你知不知道!”九米大吼,泪如雨下。   “我、我不知道……”华药呆了,喃喃道:“那天旋风来袁曦家找我,说你怄气跑出去然后不见了,你爹爹很担心。给我这个东西说找到你就拉响,没告诉我找到你是要让你嫁人。”   九米愣怔,说:“你说是旋风告诉你你才知道我离家出走的?我不是给你送去小纸条了吗?”   “是啊,就是上面写着速来,还有个飞字。是旋风拿来给我的。”   “我离开东风寨之前明明让人偷偷送去李府了!我爹和旋风他们不可能知道的!”九米眼中闪着惊疑不定。   “可是那是旋风给我的,还说你可能忘记送去给我了。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袁曦家的人不让旋风进府里去。”华药缩缩脑袋说。   这下九米彻底呆了,半响,洞里响起一声冷笑,九米只觉得苦涩非常。“原来是这样……”她喃喃,原来是这样。她把脸埋进手掌,痛哭。原来袁曦真的什么都知道了,那信是肯定送到李府了,只是被截下来又退回东风寨了。而李府把信退回去,又不让旋风进门,肯定是想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毕竟李家大小姐与她这样的女子来往有损清誉不是么,就连华药这个收养的义女也不让与其来往。    “骗子!过分!过分!亏我还那么相信她!袁曦!骗子!”九米忽然哭喊道。   华药惊呆了,眼泪都来不及擦,“九米,你在说什么呀?”   九米捂住脸,呜咽:“那一天袁曦让我去扬州城,跟我说了一些奇怪的话,回去后当晚我爹爹就把关了起来,说要把我嫁出去,还骂我不要脸,竟然喜欢仁非!我才知道袁曦那天是为了套我话!为什么!为什么要告诉我爹,为什么要这么做!”   华药说:“就算袁曦知道了,也不会告诉你爹的,也许、也许是别人告诉的!”   “不可能!袁曦不让我见你,又问了很多关于仁非的话。而且那天下山时爹爹还好好的,可是当晚却大发雷霆!一定是她,是她!她还问了好多关于仁非的话,还说了很多奇怪的话,是她!听说爹爹还派人去法恩寺把仁非毒打了一顿!也不知道仁非活不活得成!怎么办,仁非一定受了很重的伤,仁非……”九米越说眼泪越是多。   华药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她,还是忍不住说:“袁曦不是那样的人,怎么会让你爹打仁非呢?”   九米恨声道:“她不是什么人?这样的官家小姐,最爱惜名声,最怕跟礼法不符的事情!恨不得我爹悄悄给办了我,好不让牵连到李府身上!仁非自然不是她让打的,但是……”九米说着说着又哭了,“但是为什么不跟我说呢,大不了我跟仁非远走高飞,离开这里就是了!告诉我爹,我爹气晕过去,醒来了就要派人去打死仁非!”   华药呆呆看着九米,半响道:“怎么会……”   “什么会不会,事实就是这样。华药,你快离开李府吧!不然、不然袁曦不知道又要想什么法子来拆散你和仁恻!”九米想到华药和仁恻,忙道。   “不,九米,你猜错了,袁曦没有要拆散我和仁恻,她知道我喜欢仁恻后,还答应帮我传递东西给仁恻呢!你误会袁曦了!”华药忙摆手道,还想替袁曦辩解。   九米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竟然还让她帮你传东西?你知不知道这种事情……是不可以让别人知道的,知道了,也不会帮你做这种事的!华药,你是笨蛋吗?平常人是不能与和尚在一起的,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但是,世间有那么多规矩,这不能做那不能做,一定都要听吗?我喜欢仁恻,与别人有什么想干?知道了又怎么了?”   “又怎么样!是你想得太简单了!我不跟你说那些大道理,你看看我不就知道了吗?我爹爹那么疼我,说不要我就不要我。袁曦与我们那么要好,一听了这个消息转眼就告诉我爹爹!我被关起来,仁非被毒打,现在我逃出来,是个有家不能回的可怜鬼,也不能去找仁非。他们不能怎么样?明明是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九米气得蹬腿。   华药脑子乱糟糟地,一时间无法明白,只呆呆地看着又恨又气的九米,九米咬牙切齿,偏偏一双眼睛又不断淌泪,可怜得不行。   那怎么办?华药想,为什么?那怎么办?   “你不能回家去,那你去法恩寺好不好?我上一次……变成妖怪,就是在小木屋里躲着的。”华药想起那次,想到自己变成妖怪被人追打,眼神变得黯然。   九米摇头,声音凄然:“不,不能的。爹爹定会派人在法恩寺和小木屋守着的,我一回去就真的出不来了。去哪儿住都无所谓,只是不知道仁非伤势怎么样了。反正,他死了,我也不活了。”   “不会的!仁非不会死的!你忘了吗?仁非是会看病的,他还会采很多药,一定能治好仁非的!”华药一听她的话吓得不行,忙安慰她。   九米扯扯嘴角,“我也想到了,只是还是止不住担心,毕竟很多事情谁说得准呢,寨子的人又都下手不知道轻重……”九米抬头看华药,心里又燃起了希望:“华药,你帮我去看看仁非好不好?不,你带我……不!不能,有人守着的!你还是一个人去……华药,你出来找我,袁曦他们知道吗?”   华药摇头:“我是偷偷来的,没人知道。”   九米低头,眼眸中微光暗动,半响才哑着声音道:“那、我是去不得的,寨子里的人就算被捉到你也会放你回去,可我被捉住就永远出不来了。你一个人去吧,偷偷地去,若是能不惊动旁人看到仁非,便劳烦你回来告诉我他怎么样了。若是被发现了,还是回李府去吧,不要再来找我了,他们肯定会派人盯着你。”若是换了以前的九米,是说不出这么思虑周全的话的。只因这几日逃亡担惊受怕,又时刻在计划如何见到仁非,一心扑到上面,就注意到很多细节。她以前有些马虎不顾前后,是因为有人给她善后,她便不在意地大大咧咧地过,如今却是不能了,一下子仿佛成熟不少。   这样的九米让华药不安,只觉得九米神态与说话的语气都跟以前不一样了,华药一时之间无法理解这些变化:“九米?你生病了吗?”   “我没有病,我很好,病的是仁非。华药,若你还念着我们的姐妹情分,就请你一定要去看看仁非。我出来时带了好些药,是可以治病的!再不济,你可以回李府拿些药!我真的怕,我怕我一个人跟小老鼠一样躲着,却等来仁非的噩耗!”九米拉着华药的手哭着说,她的声音都哭哑了,就像哑了的琴声。   这还是她认识的九米吗?   华药抬手去抹九米的眼泪,却越抹越多,华药慌了,说:“你不要哭了,九米,你再哭我就不肯走了!我现在就去,现在就去看他!”   说着华药放开九米就要冲出去。   “等会儿。”   九米忙拉住急惶惶的华药,解下自己身上的黑色斗篷披在华药身上,把身上的瓶瓶罐罐都装好递给她,抬手揩去华药脸上的泪,艰难地道,“别哭了,你再哭我更伤心了。这些药一贯是对外伤最有用的,你去吧!我等着你。”    ☆、仁非   法恩寺后山,正在蹲守的东风寨几个大汉仰天打哈切,其中一个说:“喂,你守着,我睡会儿!”   “睡你**!给老子醒着,都睡觉,这么大片地方我们几个人看不过来!”另一个说。   “我**,难道加我一个就看得过来了?都大半个月了,连个老鼠都没看到,看什么看啊!看不看随你,我睡我的。”那人骂骂咧咧,脑袋一歪睡着靠着树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睡着了。醒着的人听着鼾声四起的林中,索性也破罐子破摔地就地靠树休息。只有一两个能坚持,但也是上下眼皮直打架,摇摇晃晃哈切连天。   今晚月光明亮,华药只敢贴着树梢慢慢地飞,抱着九米给的药瓶,心里紧张身子一斜就会把树枝刮得哗哗响,忙摆正身体时越发心跳如雷。好在裹着九米的黑斗篷,又兼夜风不断,底下的人只以为是风吹树动罢了。只是来到后门却很犯难,华药透过树叶间隙能看到后门外守着两个人,加上靠着树睡觉的两三个,一共五六个人。树林一到后门就断,没有树荫遮蔽一路直入法恩寺。前门也去不得,因为她没有带葫芦,没有葫芦,一进门法恩寺就会显现异象,这是仁恻后来告诫她的,不佩戴葫芦莫入佛庙。   后口就在前面,进退维谷。   怎么办?华药贴着树伞直勾勾看着,搂紧怀里的药瓶。   这时忽然听见下面的人说:“这个师傅,你是要去哪里?”   一个温和的声音轻缓答道:“去采些药。”   这熟悉的声音让华药心头猛跳,把药瓶搂得越发紧。   “三更半夜去什么?你还是回去吧!”   “不,这个时辰还算不得晚,我师弟伤势迟迟不见起色,我得快些去为他采些好药来,不能耽误了他的伤势。”蓝衣僧人说。   “啧!好不了算了呗!反正……啧,行行行,你去吧!”   蓝衣僧人不再多说什么,也不行礼,径直走出门外。这跟他以前很不像,他以前都是很有礼的,说几句话就要行一次佛礼。也许,对于这些打伤仁非的人,仁恻也动气了。华药把脸埋入交错的树枝,透过纵横的枝丫看着那个蓝色身影慢慢走远,他背着竹篓,独自缓步而行的落寞样子让她很难过。仁非受伤仁恻一定也很难过,可现在不能下去找他,不然就进不去法恩寺,把药给仁非,也不能把九米的话带给仁非了。   那些东风寨的人却很不屑,说:“这和尚天天跑后山,早早晚晚去采药,烦不烦?在这守了半个月,看他都看烦了!”   “谁不烦啊,谁让他师弟惹着我们东风寨呢?那天伤得那么重,就算天天采药去吊命,谁知道活不活的成。”一个靠着树打哈欠的回。   “那个叫仁非的和尚怎么惹到我们寨了?”   打哈欠的耸肩,“谁知道,反正现在寨里一团糟,小姐又不见了,寨主每天跟吃错药似的,动不动就发火!”   “我觉得我们是守不到小姐了,这都几天了,嗯?唉!”   “谁知道呢,我说你,你要睡就睡吧,你不困啊?”   “滚犊子,是你困吧!”   “对啊,那我睡了。”哈切连天的那个很从善如流地靠着树准备睡,睡前还抬起眼皮瞧了眼还在坚守的同伴:“加油!”   “我*!醒醒!”仅剩的那个没睡的吼道,可惜任他东喊西叫,周围几个同伴都是翻个身继续睡。都是常年刀口舔血的莽汉,寨主不在,他们谁也不怕。周围都是惬意的呼噜声,微风凉爽,勾得旁人恨不得也打个哈切。那个坚守的不一会儿就脑袋一点一点,偶尔猛然抬头,也是努力睁开眼皮四处乱瞟一通,低下头安慰自己:“没人,没人,有人、也是那个和尚。”   待在他们头顶树上的华药全身都僵硬了,见他们都没声了,才向前一点点移动,在离大门最近的一颗大树前停下,穿过树杈稀疏的一处落到地上。枝丫抖动,刷刷作响,那半醒的男人警觉地抬起头,好在这时来了一阵风,吹得树林都哗哗响动,那男人有些迟钝地垂下头,闭眼靠树。华药惊出一身冷汗,风吹过只觉得凉飕飕。抬脚迈出一步,吱嘎一声脆响,有树枝断裂的声音,华药全身瞬间僵住,扭头看几棵树外的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又抬起头,但这一次他却没张开眼睛,而是闭着眼睛左右扭动,然后梦游般查看完,再度低下头。华药一只手抓着药瓶布袋,一手捂着胸口防止心蹦出来。她不敢再走路,忙运力漂浮起来,直立着飘进后门去。远远看一个黑影浮在空中,很是诡异。   进了大门拐过弯,脚踩在地上华药才松口气,觉得踏实不少。法恩寺里的人睡得一贯早,就算没睡也不会吵闹或四处乱跑,因此法恩寺偌大一个寺庙一片死寂,没有一丝声响。华药抱着布袋,凭着记忆往僧人精舍跑去。不一会儿就跑到一个门去,那个屋里还点着蜡烛,推门进去可见满室的昏黄烛光,还有郁郁不散的药味。床上的人仰躺着,听见声音一动不动,只是鼓动喉咙用沙哑的声音说:“……大……师兄?……这么快。”说一个字喘一下,很是辛苦。走近才发现他浑身缠着纱布,只有脸露在外边,但下巴上几道伤痕清晰可见,结着暗红的疤。   这还是她认识的仁非吗?那个张开闭口说你是笨蛋的仁非,笑起来得意地仰起嘴角的仁非。这一天,华药只觉得一切都天翻地覆。   眼泪滚滚而落,华药手里的布袋跌落在地,发出很大声响。仁非诧异,难道药碗打翻了?大师兄可不是那么鲁莽的人。他忍着痛扭过头,才看见那张眼泪汪汪瘪着嘴的小脸,天真而熟悉的人。他笑了,不知是失望还是高兴:“华……药。”   “我、我来找你,九米让我告诉你,她说、她说她很……”看着明显不能动弹的仁非,华药泣不成声。   九米?仁非一震,然后想到了什么,忙用力微抬一下缠满纱布的手,摆了摆:“蹲下、蹲……蹲!”华药不明所以,忙坐在一旁的凳子上。   “不……不!”那只缠满纱布的手在空中固执地上下摆晃,隐隐透出微红,“不要……坐,蹲、蹲下!”   华药忙从凳子上起来,身子一矮蹲到地上。那只手才安静了,垂到仁非身侧,只是红色渐渐渗透而出,濡湿了一层又一层白纱,主人仰头着张口喘气。   华药惊呼,看向仁非。仁非冲她摇头,费力发声:“嘘……安静……”眼角瞟向窗外,见无异样,耳朵也没有其它声音,这才放心。   虽然师兄不许那些人进来,但难保那些会在别处监视这间屋子。这些人都发了疯,把这儿当成了他们的后花园,甚至是监狱,全世界都是可以任意处置的犯人。可偏偏,却能养出了个傻里傻气的孩子,让他错以为满山的盗贼也是无害的。只是,现在那个四处乱跑的傻子又在哪儿呢?仁非看向华药,示意她继续刚刚的话。华药看看他流血的手,又看看他的脸,有些不知所措。   仁非低声提醒她:“……九……米。”   “你的手!”华药着急地说。   仁非只是说:“不、说、九米。”   华药转身在拿起一些桌子上的纱布,把他那只手绕几圈,虽然不好看,但是勉强看不到红了。   她一开口又哭了:“九米说,她……很、很担心你!也很想你!你要快点好起来,这样你们才能在一起。还有这个……”她把地上散落的药瓶胡乱堆进布袋里,捧到他眼前:“你看,这是九米给你的,她说这个治外伤最厉害了!”   布袋里面的瓶子都很小,但合起来有十多瓶,各种颜色都有。他红了眼眶,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只能哽着脖子咳起来。他想抬手去摸药瓶,但被华药阻止,华药摇头:“要是再动手又要流血了。”   仁非笑了,第一次听了这个笨蛋的话。不在挪动手。   “好……会的,会很快点……好的。”他喘着气说,胸口剧烈起伏。   “嗯,九米还说,说她会等你!”华药说,哭得一抽一抽。仁非却越发想笑,斜眼看她,真是傻气,怪不得九米喜欢和这丫头混在一块,虽说九米也笨,但出身草莽的她也最爱憎分明。   不见仁非说话,华药才发现仁非在看着柜子那边。仁恻朝桌子那边抬抬下巴,示意华药去看看。华药忙走到桌前,回头看仁非。仁非的声音越发虚弱:“底……下……刀……”   底下?华药低头,才发现矮桌下有一横木,横木上有道黑影。拿出来果然是一柄裹着布的短刀,隐约可见里面鲜艳的红色刀鞘,就如同九米给人的感觉,鲜艳而活泼。华药拿到仁非面前,仁非脑袋微微一动:“给、给九米,……防身。”   良久,喘过气的仁非再度开口:“回去吧……跟九……米、说,我会好的,然后、我们、就离开。”仁非哽着脖子说出一句话,说完又一阵喘。“让她……不要担心,死不了、我死不了。”   华药含泪点头,“我记住了!”   “去吧!会……被发现。”仁非催促,那些人都会估计有段时间休息有段时间加紧监视,华药应该就是趁着他们休息才进来的,那还是早点离开较好。   “嗯。”忍着不舍,再看一眼仁非的手,华药起身往外去。   “……等……”仁非嘶哑的声音再度响起。华药回头,对上仁非似喜还悲的眼眸:“……别学我……和米儿。”   华药睁大眼睛,不解地看着他。   他费尽全力也要重复:   “……别学……我和米儿!” ☆、回府   “九米,这是仁非让我给你的。”华药把怀里的刀递给她,解开白布,露出里面红色的剑鞘,正是九米几乎片刻不离的短剑。九米抱着短刀垂头哭,从看见她开始,华药就看见她一直在哭。九米是真的很伤心,可再伤心也不能去看生死未卜的仁非一眼,只是因为别人不允许。   “仁非还说,他一定会好起来的!然后带你离开,你不要担心。”华药轻声说。听到这些话,九米的眼睛亮了,又哭又笑:“真的吗?看来伤得不是很重,他还有把握一定能好。太好了,那些药兴许能帮到他,太好了、太好了!”   华药搂过九米的脑袋,说:“你别哭了。”   “嗯!我就是、就是太高兴了!”九米呜呜咽咽,仿佛重新燃起了希望,这半个月的担惊受怕都是值得的。还好、还好都没有放弃。她泪如泉涌。   华药点头:“嗯,太好了。”   华药解下斗篷:“这个,你还是留着吧。”   九米说:“好,那我就留着了,披着它兴许我能找到机会去见一见仁非。不能让你带回去,对不起。”   “没有关系,我回去用不着戴它的。”   九米点头,声音有些伤感:“你说你是偷偷来的,你在这儿为我和仁非来回传话浪费了那么多时间,现在回去就算不被外面的人发现,也会被袁曦他们发现的。华药,看来你以后不能再来找我了。”   “可是我想来!”华药急道,九米看起来明明那么孤单脆弱,如果她不在,九米怎么办?   看着华药关切的眼神,九米说不出的感动,挤出笑来假装轻松道:“你想来也不成的,不然因为你我被发现了,就全是你的错了!不许来,听到没有?”   华药还是不依,“我偷偷地来……”   “袁曦不会再给你这样的机会的,华药,这是我和仁非的事,我和仁非我们会自己解决的。生也好死也好,我都不怕!你还是想办法离开李府吧,不然你可能就走不了了!就如同我……也是费尽千辛万苦。所以,你要抓紧时间啊!”九米说。   华药摇头,有些迟疑:“不,九米。我、我不能离开。”   九米不解:“为什么?!”   “我、我要是离开了……”因为李夫人亲切的笑脸,因为袁曦温柔的声音,因为……因为她不相信。虽然九米痛陈袁曦的种种不好,可是她还是无法相信袁曦会如此对她。   看着华药的表情,再加上知道华药平日里死脑筋的性子,九米放弃了,生气地说:“算了,你自己决定!你除了那个和尚听过谁的话!”   华药有些不好意思:“我回去想一想。”   “再想人家就把你卖了!”九米没好气地说,叹气:“你快点走吧,不然天再黑下去,真的要完蛋。”   虽然被骂了,但是看见九米不哭了,华药内心还是有些小小的高兴。她点头:“嗯!”   “你……就是傻,”九米陡然生出不舍,华药这一走也不知道何时才能见面,但还是撑着道:“走吧,小心点!”   “嗯!”华药走出洞开,回头冲九米一笑,倏地往天上飞去。眼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天际,九米再一看寂静如死的四周,心中也跟着一默。   很远就能看见灯火通明的李府,不断有人在大门进出,盘问。华药在门口暗处落下,再由阴影里走出来,月光映在她有些苍白的脸上,一双红红的眼睛。   看着凭空出现的华药,门口的丫鬟家丁惊呆了。   “华药小姐!”   整个李府再一次喧哗声起,被牵着去到李夫人房里,被问了好些问题,华药纵然有些傻也知道不能让人知道九米如今在哪儿,只是说自己跑出去玩了。她以前就跟孩子一般贪玩,李夫人勉强信了,放她去休息。才回到房里来不及喘口气袁曦来了,袁曦疾步入门,劈头就是:“你去哪儿了?!”   见华药不说话,袁曦脸上的气恼比着急多一分,她说:“你是不是……”她回头冲丫鬟们喝到:“都出去!”丫鬟们忙低头倒退出去,顺手关上门,这时房里只剩华药和袁曦。   “你是不是又去馨山了?”袁曦压低声音道,语气带着笃定。华药不语,袁曦咬牙切齿,觉得很是恨铁不成钢:“你又去找他了?华药,他是和尚!你们不能在一起的!”   “你以前不是那么说的!你还答应帮我把念珠给仁恻!”华药大声地说。   “但我也没认可!我是在等你觉悟!我之前难道没有说过不能和和尚在一起么?是你自己忘了!华药,你能不能长些记性,把该记的都记住?!”   华药红了眼眶:“什么叫该记的,袁曦,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要把九米喜欢仁非的事情告诉她爹爹,你知道现在九米都不能回家吗?”   袁曦一愣:“你都知道了?”   华药不语。   袁曦起了疑心:“你怎么会知道?哦,是了,是有人跟我说旋风来找过你,你见过他了?是他告诉你的?”袁曦暗忖,他告诉华药有什么用,倒是有一张纸条……难道——“你今夜找九米去了?”袁曦是何等聪慧之人,一猜即中。倒是华药在被点破后慌乱的表情出卖了她,一看就能猜到真相,根本用不着她开口。   “九米在哪儿?”袁曦再开口便是如此致命的问题。   华药惊恐地看着她,忙不迭地摇头。   原来真的找到了!   把华药的表情尽收眼底的袁曦心中骇然,但扭头一看可怜兮兮的华药,冲到嘴边的话又吞下去。本想再追问下去,但转念一想,九米自有她的造化,自己能做的就这么多了,华药就已经让她筋疲力尽,哪里有心神在关心另一个。   可是,九米会如何想她呢?袁曦勉强笑了笑,说:“……九米应该很恨我吧?”   “……”华药不说话,只是瞪着眼看她,有点惧怕又有点迷茫。   袁曦摇头,觉得有点讽刺,扭头便走,走到一半又停下,低声道:“华药,世俗之人是不可能和佛门弟子相恋的,佛祖不允许世人也不允许。我之前答应你帮你传东西是骗你的,你那些所谓的字、白石念珠我都命人丢了。”   “我把我的纸都扔了!”华药不可思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是啊,”袁曦为侧过脸看向她,声音里说不出的冷漠:“或扔到水沟里,或用火焚化。那劳什子石头串也拆散扔了。我只劝你如今看见九米的下场,能够自警自醒。”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回手关上门扉。华药追出来,却被门挡住,怎么都打不开,只有声音挤了出去:“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袁曦!开门!袁曦!”   任是她喊破喉咙外边也是静悄悄一片,仿佛外面空无一人一般,但是她分明能看到外面的几个人影,她们只是不理会她罢了!心中的无端而起的慌乱让她乱了阵脚,她拼命锤着门口,但没有人答应,那些人影仿佛竖立的木头一动不动。她伏在门上哭,而她不知道门的另一面袁曦起身没有走,而是抵着门,捂着嘴流泪。   “华药,不要怪我,我这是为你好,日后,你一定会感激我的。”她的捏着手里的绢帕,默默地想。    ☆、人间没有你   “华药小姐,吃一点吧。”丫鬟把碗往她面前推。   她摇头,把脸埋进手臂里。过了许久,丫鬟把饭食撤下,门关上,室内重回昏暗。良久,华药抬起头,眼露迷茫。已经十多天了,袁曦不让她出李府大门,但并不限制她在李府里走动,华药会飞,能出房门就不怕出不了李府大门。但这段日子华药并未出过李府,就连房门也鲜少踏出。   她自己也很迷茫,以前在馨山听仁恻的话,来到扬州听袁曦的话,九米还会来找她玩。日子就这样过着,不知不觉时间过去了那么多。现在仁恻不在,袁曦的话听不得,九米不能见,华药忽然之间不知道如何自处,不知道要干什么、要去哪儿也不知道。难道真如九米所说,要离开这儿吗?可是离开这儿她要去哪儿呢?   为什么她会在这儿呢?华药趴着想,为什么她会从馨山来到扬州城?来这里做什么呢……哦,对了,是要来这儿做个‘世俗人’,仁恻让她下山,到这儿来的。‘世俗人’不许待在馨山,‘世俗人’需得待在世俗地界,‘世俗人’不许与和尚结婚。   华药一动不动了,她又把头埋入臂膀里。   “华药小姐,要不要去花园里逛一逛?没得憋坏了。”又有丫鬟推门进来劝。桌子上的脑袋一动不动,丫鬟推她:“华药小姐,你这么下去可不好,让夫人和县主很担心。”她还是一动不动。“华药小姐,哪有人跟你这般,就是跟人赌气,也有消的时候啊!”丫鬟说。华药微抬头,侧过脸枕在手臂上:“没有这般,那要怎样呢?”   “应该去跟县主认错,然后去跟夫人请安啊。”丫鬟说。   认错?她做错什么了呢?华药想,摇头,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丫鬟见华药摇头,说:“你还不低头呢,你呀……唉,那就出去走一走,好歹宽一宽心。”   华药摇头,整个人很是消沉。   “华药小姐,走吧,我们去花园看看,你不知道,昨晚楛砾花开了,可好看了!那可是顶有名的花,花期只有几天呢,我们去看看吧!”丫鬟实在忍不住,寻着个由头来强拉华药,华药被两个丫鬟几乎是架着到了花园子里,到那传说中的楛砾花面前。   “这些楛砾花整个扬州城除了刺史家就只有我们这儿有了,小姐你看!”丫鬟殷勤地给华药介绍园里的花卉,华药却低着头,心魂不知飞到了哪里去。   “小姐、小姐你看呐!是不是很好看?”丫鬟忍不住摇了摇华药的胳膊,想尽法子哄她开心。华药朝丫鬟指的方向看去,一丛蓝色的花开得灿烂,时值深秋,早已是百花凋残,这些花儿能这般自在地开,在残花落叶里摇曳生姿,简直羡煞百花。不仅花,就连那些矮灌木也被夺去了绿衣,光秃秃地立着。这才使得灌木底下的泥土显露出来,那些灌木丛底下躺着一些白白的石子,华药觉得眼熟,走进看,那些石子圆润光滑,都差不多大小。她蹲下来探进枝丛里捡起一个看,看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了,她想起来了,这些也许就是那串念珠上的石子,袁曦说丢了,却没说丢哪儿,也许就是丢在这儿了。   她低头钻进去半个身子从灌木丛底下刨石子,一旁的丫鬟惊呼,要拉她起来,可她如同陡然生出了很多力气,任凭人怎么拉都拉不动,固执地趴在地上拼命从灌木丛底下扒拉。丫鬟拉她不起来,忙也蹲下来,说:“慢点,慢点啊小姐,你在干什么?从里面找什么东西,让奴婢来就好了。”华药恍若未闻地继续着动作。   终于,把看见的石头都扒出来,华药前襟下巴上粘了一些泥土枯叶,她没有理会,而是把石头捡到怀里,蹲在地上一颗一颗地认真数。丫鬟看捧着一个脏石头如捧着珍宝,一个一个地摸,如图孩童般认真固执的模样,丫鬟不解地道:“华药小姐,你、你在做什么?小姐?……你是疯了不成?”   “不够。”华药数了几遍,懊恼地说,她也有些记不得那串东西上有多少个白石头,但隐约觉得没那么少。   “什么不够?”丫鬟问。   “不管了,那就这么多了。”华药说,起身往外走。   “小姐要去哪儿?”   “去找绳子。”华药的声音隐隐传来,她走得很快。   “小姐等等我!”   “小姐,你找绳子做什么?”丫鬟看着回到房里翻东找西的华药问。华药翻出一堆绳子,长的断的,红的绿的五颜六色,拿起就试图把石头往上串。   丫鬟们才恍然大悟:“小姐要找串珠子的细绳子?那这些可不能,太粗,串不进去,串这种小石头要买细细的那种绳子,要特意去跟人买才成呢。”   华药抬头,茫然:“那哪儿有?”   “外边呀,那些店铺里自然有得是。”丫鬟理所当然地回答,说完才惊觉说错话,一回神屋里已经只剩她一个。   “华药小姐?华药小姐!”丫鬟跑出房门,外边也已经没有华药的身影。   华药在街上游荡,终于见到一个卖衣饰杂物的店铺。她走进去,问:“你们卖细细的绳子吗?”   “什么细细的绳子?”掌柜的问。   “就是串石头用的绳子。”她把手里的石头捧起来。掌柜打量着这个衣裙脸颊粘着灰土的女子,再看看她手里的石头,那些石头上也满是灰尘。   掌柜有些怀疑,皱眉:“串石头?这里只有串珍珠串玛瑙的,那些细绳不就在你右手边吗?”   那女孩子得了提示,朝着那框丝线宫绦扑过去,不一会儿捡出一条蓝色的细丝,说:“我要这个!”   “哦。”掌柜看着她。   “嗯?”华药回视,心想这个人怎么一动不动看着自己。   “钱。”掌柜不客气地开口。   “啊!”华药惊了,她没有钱,以前出来她都不带钱的。她忙把怀里的石头放地上,在身上翻找,希望能找出能用的东西,可惜,半响也没翻出什么。   掌柜不耐烦了,把她往外轰:“没钱?走走走!”   “我、我有!”华药着急地翻袖子。   掌柜上下打量,不屑道:“你有什么?浑身上下一点值钱的首饰都没有!你拿什么换这蓝蚕丝?拿你腰上的破葫芦吗?”   “不!”她猛然伸手护住腰间的灰葫芦,宝贝得不行。   掌柜点头,应和:“是是是,不不不,我不稀罕你的破葫芦,你别来我这找乐子了,滚滚滚。”说着把华药推出门去不让她进去。   “啊,石头!”她喊。噗噗噗,从店里飞出几道白光,那些石头被扔出来,有些打到华药身上。   “什么破石头!简直是疯子,来我这找什么乐子!”掌柜的声音从店里传出。   “绳、绳子!”华药边捡石头边喊。   “没钱喊什么绳子!”店里传来嗤笑。   “我会让人拿钱来还给你的。”华药说。   “算了吧,还是让你家人领你回去要紧。”   “可我急用啊。”华药说,低头看怀里的石头。   “你急用,又买不起好的。直接拿块布,或把头上的绢布扯下根线不就得用了?你哄谁呢,滚远点!”   华药一愣,对啊,她真是傻了,完全忘了可以从衣物上弄丝线,她刚刚,真是有些傻了。她捧着石头扭身回去,她为着找卖丝线的地方不知不觉几乎快走到扬州城城门,这儿离李府有些远。她看见路旁一个妇人在机杼上拉拉扯扯,老人的手一推一捯,那些丝线被拉扯着被织在一起。她不由停下脚步,站在一旁呆呆地看。   老人也注意到她,问:“小姑娘,你做什么啊?”   “你在做什么?”华药问。   “织布哩!”   “你真厉害。”华药看着她翻飞的手赞叹。   “哟,这有什么可厉害的。”老妇人咧开嘴笑,“你怎么被人从店里赶出来了?你干什么了?”   “我没有钱买丝线。”华药说,失落地回望一眼那个店。   “丝线?这也用买!我给你一条就是了!”妇人说,停下动作,拿起一根递给她。   华药摇头:“不,我不要了,我回去自己弄一条。”从衣服发带上抽一根就可以了。   “哦。”老妇人点头,手又开始拉扯丝线。这时咣当一声开门走出一个女人,哭着从门里唾唾沫,里边传出男人的怒吼,那吼声听着很恐怖。女人却仿佛没听到,边抹眼泪边拿起门口的盆,边往外边走。旁人对此视若无睹,也不觉得女人可怜,都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   老夫人抬眼看呆愣的华药,说:“早习惯了,用不着奇怪,他们三五天吵一次,寻常事。”   “他们为什么吵架?”华药问。   “因为受不了就吵架呗。”   “受不了?”华药看着那女人出去拿了一些菜又进了家门。然后又传出刺耳的争吵声。“受不了为什么还要回去呢?”   “因为是两口子嘛,不回去哪成哟。”老妇人织布的手又快又稳,动作不疾不徐。街上有很多人,熙熙攘攘,很多一看就是一家人,他们争吵,哭喊,欢笑,但无论如何都仿佛被命运缠绕起来,不会轻易分开。   “他们大多时候也许是快乐的,所以有时候生气也会原谅对方。”华药说,试图说明眼前看见的场景。   老人却笑了,仰起笑脸看这个有些脏兮兮的女孩子,一双浑浊的眼睛闪着温柔光,她说:“哪里是这样!大部分都在吵架哩!”   华药愣了:“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呢,就是都在吵架。可过得磕磕巴巴,还是要过下去。世人啊,都是这样的。”老人感叹。   “都是这样?”   “是啊!”   “若是过得不好,为什么不离开呢?”   “离开?去哪儿?这儿就是家,离开去哪儿呢?”   “去能让她开心的地方。”   “去哪儿都不得了,有了家,有了在乎的人就有了牵挂,去了哪儿也是还要回来。人啊,活着不就为了这点挂念么,也靠着这些牵念,不然都不知道咋活了。”老妇人感叹,拿眼去看昏暗下的天,夕阳之下,她不再光滑的侧脸被渡上金光。她浑浊不清的眼眸也映亮了,也许是回忆起了使她生命发亮的人事。   “那就永远不搬家了吗?”华药说。觉得自己隐隐有些听懂了老人的意思。   “搬啊,为什么不搬,搬到哪里都是家。”老人眯起眼道,她还是看着夕阳,眼睛亮亮的。   “我不明白。”   “因为牵挂的,并不是那个石头木头做的房子,而是里边的人,牵挂的,是里面的人啊!”老人说。   活着,是因为有牵挂么?牵挂是因为人吗?华药顺着老人的目光看去,扬州高大耸立的城门上头火红的夕阳闪闪发光。那她的牵挂是什么呢?华药想,她的牵挂……   扬州城门下人潮汹涌,模糊的人影中一个蓝色的身影似乎被裹挟着往城门外走,华药的视力虽比常人好,但隔着那么远,却也辨认不清,只是觉得那个蓝衣身影背后还背着个背篓,虽然如此模糊不清,扬州大街上穿蓝衣的人这么多,可她觉得就是他。可是隔着真远啊,远到那个蓝色的身影几乎只剩一个点,那个点渐渐被扬州城门的大口吞没。等华药跑到门口的时候,那儿早已没有她要找的人。   她又回到那个老妇人面前。   老妇人问:“你刚刚跑去做什么啊?”   “我看到城门口有个人很像仁恻,就想跑去认一认。”   “城门?眼神可真好,那么远,你跑到那儿人早走了,除非你能像鸟儿一样会飞才赶得上哩!”老人说,她开始起身,收拾那些丝线工具。   “飞?我会飞啊。”华药低声说,低头看手里的石头。她真是傻了,都忘记自己会飞了。什么都乱了,她越来越笨,仁恻若知道了一定会很失望。有时他会说,你如何又贪玩,如此沉溺贪欲,乐而往返。   他会微蹙起眉,低着头带了严肃说:就是世俗之人,也是不能这样淘气的。   哗啦啦,她手里的石头洒落一地。回忆没有哪一刻像现在那么清晰,仿佛记忆中的人站在了面前。眼泪也如同石头般,一颗颗飞落。   “你会飞?可真是个傻孩子。”老人边收拾东西边笑道。   “仁恻。”她喃喃。   老妇人抬头,呆了,“孩子,你怎么哭了?”   华药闭上眼睛,衣裙无风而动。街上的人忽然听闻一声惊呼,扭身看,只见一个白衣女子凌空而起,往东边飞去。原地一个老婆婆手里的丝线滚了一地。     她才明白,原来,他才是她的牵挂,不管是来到世间,还是来扬州城,都是因为他。   他说,你需到人间去,她便来人间。   可是,人间没有你。    ☆、叹   已是日暮,落日的余晖浮动在天边,一回到李府,忙乱的人把她围住,李县主匆匆赶来,捉住她的手怒气冲冲地问:“你又去了哪里?!怎么,你这一身泥土是怎么回事?你可知道周府刚刚送礼来了?”   “送什么礼?”华药不懂。   袁曦瞪她一眼,拉她疾步来到厅堂,隔着屏风看里边堆叠的东西,两只活大雁、还有几个箱子,精致的玩意儿珍珠,锦缎,很多东西。   “华药,现在……也该让你明白了。”袁曦咬唇道,她怕再拖下去,华药真的会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   华药地看着越发激动的袁曦,笑了:“什么事?我也有事情要告诉你。”   “华药,你知道什么是纳彩么?”袁曦凝声道。华药摇头,她想到自己要接下来要做的事,要见的人,便心神恍惚,旁人说什么都听不进去。   “所谓纳彩,就是有人给你提亲呢。”袁曦说,握着华药的手不由收紧。   “提亲?”华药应到,显然还在走神。   “你知道有人给你提亲意味着什么吗?我们已接了人家的礼,那礼是周家送的,这意味着……”   “袁曦。”华药打断了她,空空的眼眸瞬间又有了神采,她扭头看袁曦,笑了,“袁曦……”   袁曦愣了,“怎么了?”   “袁曦……”华药的眼睛亮亮的,嘴角的笑好看得让人心颤,仿佛李袁曦在馨山上初遇她时的笑,那样熟悉的眉眼带上了她以前的神采,天真而满足,她说:“我以后不住在扬州城了。”   袁曦一时间摸不准她的意思,她是要拒绝这门亲事吗?“不,华药,你能就这么否了,这门亲事你不能……”   “什么亲事?”华药不明白袁曦说的,只是笑,她终于想明白了,她其实根本不该呆在这里,也许当初下山都是错的。“我要回去了,不关乎什么亲事。”   袁曦也糊涂了,她觉得与华药说话简直牛头不对马嘴:“什么回去?”   “我要回馨山去。”华药说出自己的决定。   “不!你在说什么?你要成亲了啊,你怎能回去?!”袁曦抬高声音道,因为华药的不着调而气恼,她觉得华药今日的出走和这席话就是在故意气她。   “为什么不能?”华药问,难道她想去别的地方住也不可以吗?“成亲?我没有要成亲啊。”仁恻是不会答应娶她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华药,你是存心气我么?关了你几日,没把你关清醒,你倒越发糊涂了吗?你在报复我吗?如今你要悔婚吗?你置周敛于何地,置周李两家的颜面于何地?”袁曦咬牙道。   袁曦有些咬牙切齿的样子让华药吓一跳:“我没有要悔婚,我根本没有答应过要嫁给谁。”   袁曦冷笑:“你盛装出席周夫人的寿宴,全扬州城谁不道你是周府未来少夫人。如今,你又来装不知道吗?”   装不知道?华药是真的不知,不知道原来吃个饭都能有扎样的事故出来。华药思索一番,还是想不明白,她干脆不想了:“那我告诉周夫人,说我不愿意嫁给他儿子。可是我现在要回馨山了,所以我以后再告诉她。”   “不!你休想,既然应了这门婚事,岂有悔婚之礼!”袁曦见华药执迷不悟,声音越发冷下去,“我知道你不愿意,可是这门婚事由不得你!”她朝那些丫鬟一摆手。   华药看着围上来的丫鬟们,后退一步,摇头:“不,我不要嫁给周敛,我要见仁恻,我要回馨山去!”   丫鬟婆子眼前一花,那白衣姑娘竟直上青天而去,日暮里白色的衣摆在风中游荡成一朵花开的剪影。   “华药!你不能走!”李袁曦撕声喊。   然而白衣越飞越远,最终与日暮的光一样消失在天边。   “苍天!飞走了!”、“是神仙吗?!”、“神仙!!”众人惊异地看着天空,高声议论。   时值深秋,冷风阵阵。华药不怕冷,也隐约感觉出空气里的干冷。馨山里边的树叶都掉光了,才过了十多天,已是万山萧索。   来到后山,九米的那个山洞冷清脏乱,一点都不像有人住的样子,九米已经不在那儿了。她回到法恩寺,法恩寺的和尚看见她都很惊讶,但仁恻并不在寺里,和尚告诉她大师兄去后山采药了。华药在馨山绕了几圈,虽然馨山的树木褪了叶子,但枝杈交错的树海依然遮蔽视线,华药既找不到九米也找不到仁恻。   无法,华药在林子里转圈,最后只好回到小木屋。小木屋没锁,只是用木栓拴住,抽出木栓,推门进去,看见那些熟悉的陈设,一阵恍惚。虽然几月未归,这里的大门、床榻却干净整洁,仿佛屋子里的主人从未离开过。也许有人常来这儿扫撒,尽心使这里保持原来的模样。   迫切想要见的人未见到,只有满山的寂寥和满屋的空荡,华药对着屋子发呆。   曲溪也浅了。华药从小木屋出来,走到曲溪畔。曲溪水依然清澈,她从溪水的倒影看到自己脏兮兮的脸和衣服,她忙把衣襟上的灰尘拍掉一些,下了河里,一只手扯着衣摆一只手舀水洗脸,。低着脑袋不妨看见溪水里的石头,那些大小不一的石头静静躺在月光下的曲溪水里。   石头?   她看看自己空空的双手,才想起来那些石头被她落在繁花的扬州里了。   还好这儿也有石头。   她忙伸手去抓水里的石头,把那些大小如拇指,圆如珠子的石头捡起来,一只手拿一只手捡。可这样手里的衣摆就落在水里了,被水浸透浸湿。   啪嗒,一声细响,又如惊雷,那是铁铲落在地上的声音,惊醒了正埋头在水里捡石头的华药,她回头,看到不远处树枝交错间的蓝衣身影。月光落下,大树和他站在那里。噗通噗通,手里还在沥水的一堆石子落入溪水,华药的双手变得乏软无力。   仁恻抬步,走向那个扭头呆呆看着他的女孩。仿佛正走出漫长的时光,走出佛祖的视线,然后在她面前站立。良久,她找回力气,直起身子转身,她的脸上都是水,分不清哪些是溪水哪些是眼泪。秋风拨动河面,涟漪四起。   猝然的相逢。   仁恻低眼,看见站在溪水里的人,她的衣裙在水里飘荡而不自知。他想起上一次见面,她惶惑地在角落里缩成一团,她说,仁恻,我是妖怪,我怎么会是妖怪。后来她回到扬州城去,日日把字寄到法恩寺,他为她批阅。忽然间又不寄了,她的义父义母寄来书信说她生病了,不能写字费神。他由此却更加心神不宁,也不知她害的什么病,竟连笔都不能提了。为她采了很多药寄去,收留她的那个人家都不收。后来又来信说她的病好了,也请了西席,请他不要再为她的功课费心。兼得仁非的提醒,他才后知后觉猜出是她的义父义母觉得他管太多了。虽说以前跟着念过书,但是并未有什么师徒名义,再说也是个世外人。如今,他竟又能在这儿遇见她,记得有一次她还忽然出现,竟说喜欢他,要与他结为夫妻,扰乱了他的心神。每一次看见她,都仿佛是意外,是种命运的捉弄。   她完完整整地站着,在她面前,没有生病也没有胡闹,只是专注地看着他,眼睛仿佛盛满一泓秋水。   本欲不再相见,如何又要相逢。   “华药。”   终于,他唤,声音散落在风里,似悲似叹。    ☆、留下   “仁恻。”华药惊喜地喊,忙从溪水里跑出来,在他面前站住。说:“仁恻,我回来了。”   回来么?看着她去掉很多婴儿肥的两颊,眼睛里似乎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他长久地看着她,眼眸被半掩的眼皮遮住,最后才低声问:“你为何深夜在此?”   “回来找你啊。”她说,如此理所当然。让他的心无端一乱。她又靠近他一些,抬头端详他的眉眼,眉头皱起来:“仁恻,你怎么变瘦了?”可她脸上还挂着泪,眼眶里似乎还蓄着水,衣摆湿哒哒地贴着身侧。   仁恻低语:“华药,把脸擦一擦。”   “啊!”华药摸摸脸,冰凉濡湿,忙用袖子胡乱抹抹脸。   “回来找我是为何事?”他问,却不安起来。以前每一次她出现无不是说出一些荒诞之言,现在是半夜,她又为何而来,为的什么忽然又出现在他面前?她做事从来不给自己思虑的时间,也不给别人反应的时间。   华药闻言,脸忽然浮现薄红,她低头轻咬下唇。仁恻心头一跳,不知是因为她少有的羞赧,还是心中的预感。   忽然她倏地抬头,大胆地直视着他,说:“仁恻,我回来,是要,我要永远住在馨山,再也不下山去了!”说完她期待地看着仁恻。   仁恻愣了,一时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永远不下山?什么叫永远不下山呢?   见仁恻不语,华药急了,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不住在寺里,我住小木屋,好吗?啊切!”   夜风真凉,她抖了抖,缩缩脑袋,抿着有些发白的嘴唇。他看着她贴在小腿上的湿裙摆,一双小脚光着踏在地上,夜风一吹,被冻得微红。若现在他走了,她非得乱走乱跑冻坏自己不可。   看着仁恻不说话,华药有些惴惴,难道仁恻也不许她回馨山吗?   “走吧。”他良久才开口道,低头拿起铲子,走到前边。她眼眸一亮,忙跟在他身后。   “去哪儿?”她问。   “小木屋。”他说,   华药闻言弯起眼,太好了!   他把她领回小木屋,低声道:“进去把一身湿衣裳换了,不然深秋夜凉,这样会着凉,快去吧。”   “可是我没在小木屋留衣裳。”她说,她的衣服就三件,都带去李府了,刚刚回来匆忙,并没有拿回来。   “里边还有两件,是你在法恩寺时,寺里给你的衣裳。放在小木屋的柜子里,打开柜子就能看见。”仁恻说。   华药进去打开柜子,果然看见寺里给她的蓝衣蓝裙,她惊喜得捧着一套跑出来说:“仁恻!真是我以前的衣裳!”   还不去换,看着她裙子湿哒哒滴水,仁恻无奈:“嗯。”   华药给仁恻一个笑,跑到里面去。不一会儿走出来,一身干爽的蓝衫,朴素洁净。她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笑,恍惚间,犹如回到最初,她跟着他习字的时候。   “仁恻,是谁想到把我的衣裳带回这儿来的?”华药问,她看看自己的衣服又看看仁恻的蓝袍,都是一样的颜色布料,心中莫名开心。   闻言,仁恻眼神有些闪躲,忙转过身去说:“收拾客舍时,衣服也就顺道放在这儿了。客舍没有留世人衣物的道理。”   “哦。”华药点头。   仁恻问:“你说要住到山上来,永远不下山,是何意?”   “因为我不想住在扬州城了,扬州城虽然热闹,但却很无趣,我想回来。”华药说,却发现仁恻没有在看她,而是透过她的肩看向篱笆外的曲溪,曲溪粼粼,他一向清明的眼眸也泛起波光。   他轻声道:“你本世俗之人,世人以孤寂为苦,何必来这孤山受苦。”   华药摇头:“我不觉得苦,以前在后山的时候从来不觉得孤单,有满山的草木陪着我,我有时候会跟外边的大树说话。而且、而且第二天我还能看见你!仁恻,只要看见你我就开心得不得了,怎么会苦?”   可他并未被她的话说服,望着曲溪的眼神越发复杂,良久才把目光投向她,华药迎视,没有回避分毫。   “华药,爱故生忧,我本不欲……”   咚!   有个黑影从房顶上落下,然后冲向华药,一把抱住她!   “华药!”那人激动地喊,紧紧地搂着华药的腰。   华药瞪大眼睛,透过朦胧的月光看清来人的脸,失声喊道:“九米!”。九米一身利落衣裙,头发扎成马尾,她的眼眸炯炯有神。   华药紧紧搂住九米,有些不敢相信:“九米!真的是你吗?”   九米抱着华药又蹦又跳。“是我是我!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爹又派人来抓我了呢!”   从一侧的篱笆里跳进来一个人,也是一身蓝衣,正是仁非。   仁非看见站着的华药和仁恻也愣了,随后目光停在九米身上:“我说了不要上屋顶,那么危险!你在地下看不清,上房顶能看清了?”   九米扭头嘟嘴:“我看不清可以偷听么!你看!我就说是我认识的人,可不是么!”   “我怕你偷听不着,还摔下来被发现。”仁非翻白眼道,决定不和她一般见识,向走到华药面前道:“华药。”   走近后华药终于能看清仁非的脸,他下巴的还有些浅浅的粉色疤痕,但活动自然,整个人终于恢复了生气。华药搂着九米,仁非在侧,眼前是仁恻。华药觉得一阵感动,今天日暮刚到后山时还孤独一人,现在想见的人都出现了。   “仁非,你的伤好了吗?”华药问。   仁非笑着点头:“好得差不多了。”他看向仁恻:“大师兄?刚采药回来吗?”   仁恻点头:“是。”   “有劳师兄费心。今日又去城里换药又要到后山采药,何必那么辛苦。我的伤也好得差不多,现在寺里的药已经够我吃的了。”仁非说,经过这次事故,他成熟了一些,对仁恻的态度多了几分恭谨。   仁恻摇头:“哪里的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不是小伤,我自当尽力。”   华药看向仁恻:“今日仁恻去换药了吗?去了扬州城吗?”   仁恻低眉,道:“是。”   华药笑道:“原来我看到的真的是你。”   仁恻微不可查地微侧过脸去,并未接话。九米看看华药又看看仁恻,笑出声。看看天,月亮在天边挂着一动不动。九米拉着华药进屋:“走,我们进屋说话!”   仁非说:“那我和师兄就先回去了。”   九米头也不回地说:“知道了!”   华药被强拉着进屋,进门前回头,看见不远处仁恻合掌低头念佛,然后跟着仁非往法恩寺方向走去。九米拉着她到屋里,两人坐到床上,华药还不断往外边看。   九米说:“你别看了,念经和尚都回去了,我有好多话想问你呢!”   华药说:“什么话?”   见华药心神不宁的样子,九米噗嗤笑出声,忙又用手捂住嘴:“唉!你见了他真是忘了我了,嗯,我问你,你现在和那个呆和尚在一起了吗?他娶不娶你?”   闻言华药的眼眸一暗,她摇头。   九米愣了:“那你们两个半夜在后山做什么呀?”   “我才从袁曦家里跑出来。在曲溪旁遇见他的,然后我衣服湿了,没带衣服,他便带我回来换衣服。”华药说。   “换衣服?哦!我想起来了,这儿的柜子里是有两套衣服,仁非说那是你的,呆和尚帮你从法恩寺客舍里拿来的。”九米说到这就笑了:“他不敢娶你,是害羞呢!你不知道,我前几天刚来小木屋,小木屋干净得不得了,仁非说是呆和尚天天来这儿收拾干净的。他不敢娶你,却惦记着帮你收拾衣裳!你说他喜不喜欢你?”   华药的眼睛亮了,亮晶晶地看着九米,“真的吗?”仁恻真的喜欢她吗?   “当然了,以我这些日子的观察。对了,你在这儿呆多久?”九米问。   “我、我不想再住在扬州城了。”华药说。   “你终于开窍了!袁曦知道吗?”九米忙问。   华药摇头:“我不想回去了,但我跟袁曦说的时候,她不同意。”   “那当然了,她知道你喜欢呆和尚,同意才怪呢!”九米不以为然地说,随后想起来问:“她知道你来馨山?”   华药点头。   九米一拍大腿:“唉!笨蛋!你怎么能让她知道你来这儿了!不过估计她也能猜到,你除了回这儿也不能去哪儿了。以她的性子,她一定会阻止你和呆和尚在一起的,她一定会带人再来抓你回去!对对对,我们不能再待在这儿了,走,我们去别的地方睡!”说着拉起华药往外面跑,临走前还不忘把蜡烛吹灭。   华药忙问:“去哪儿啊?”   “到了你就知道了!”   九米把华药带到一处山洞,但这山洞并非罗云谷下的那一个,这个山洞在法恩寺后山,离法恩寺没有多远,但沿着小路根本走不到山洞。九米带着她七拐八拐地绕,才到了山洞。华药根本记不住回小木屋的路,除非飞到天上径直往小屋飞。山洞被树木掩映,外边的风吹不进来,干燥温暖。九米把她拉进洞的最里面,然后点燃一根蜡烛,蜡烛一亮,洞里的陈设也亮了。   里边一张木桌子,两个小凳子,最里边靠墙铺着一个大大的毯子,毯子上叠着一张被子。洞壁堆着一些杂物。   九米指着大毯子说:“我们就睡这儿吧,洞门口多树挡着,晚上不会有动物来的,风也进不来,很暖和地。”   华药这才恍然道:“原来你换地方住,怪得不我回去都找不到你。”   “一进秋天天就变冷了,那个洞有些冷。仁非就在这儿找了这个洞,让我搬来了。”九米脱鞋上毯,打开棉被,说:“仁非找了好久呢,那时候他伤才好了一半儿……”说着她息了声儿,发起呆来,棉被才打开一半,摊在她的膝盖上。那时候她孤孤单单一个人在山里,仁非放不下,因此就是拼了命也希望她不要太辛苦。   华药见九米面露哀伤,忙坐到毯子上握住她的手:“九米,不要难过。”   九米回过神,摇头,“我不是难过,是高兴,仁非……待我真好。”说着嘴角露出甜蜜的笑。   仁非常和九米拌嘴,虽然针锋相对但其实很喜欢很喜欢对方的样子,特别是刚刚的模样,华药看着九米的笑,忽然觉得很羡慕。   九米看见华药的表情,点点她的脑袋:“别这么看着我啊,仁恻不是也喜欢你吗?只是他一时间转不过弯来,不敢说罢了。”   华药摇头,“可他从来没说过喜欢我。”也许九米猜错了呢,因为帮别人挪衣服并算不得什么,至于打扫屋子……也许仁恻只是爱干净罢了。   “虽然没说,可是心里喜欢啊。”九米说,看华药可怜兮兮地,想起刚刚的情形,好像呆和尚和华药的表情不是很开心,九米觉出不对劲来:“你们……刚刚他说什么了吗?”   华药露出更加可怜的表情:“我不知道怎么说。”   “说!”九米喝道。   “我说要回来住,他不同意。我说回小木屋住,他说还是不要住,很辛苦。我说没关系,他又不说话了,就好像、好像……”华药忽然悟了,“仁、仁恻是不是不希望我回来?!”   “额……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是很有可能的。”九米迟疑地道。华药如被雷劈,呆滞地看着她。九米忙改口:“他、他虽然这么说,可是……也有可能还是喜欢你的。”华药没反应,只是眼眶肉眼可见地慢慢泛红。   九米慌了,忙道:“就算不喜欢,也是曾经喜欢过,那还是有办法让他重新喜欢上你的!”   眼眶涨起来的水停了,华药眨眨眼睛:“什么办法?”   九米咬牙,眼睛盯着一处开始思考。华药眼眶里的水位又开始上涨,泪水眼看就要溢出眼眶,九米忙喊:“停!我想到了!”   水位骤听。   仿佛又回到以前的日子,两人一起做事,九米策划,华药帮衬。   “什么办法?”华药抽抽鼻子问。   九米神秘兮兮地凑过来说:“这个办法说起来也不难,你看那戏里面,女人一看到曾经喜欢的人送的东西,就觅死觅活,就是因为想起了曾经的美好时光。说起来你和呆和尚也有一段美好的那个那个……你情我愿的日子,你要是能送点以前的东西给他,或者跟他做些以前做过的事,没准他又重新喜欢上你了。”   华药眼睛刷地亮了:“我去找他,跟他一起读书!”以前她和他在一起做得最多的就是读书,那也是她一天中最期待的时候,现在想又能和他念书,她就很激动。   “不行!现在你不能出去,一出去准被抓回扬州去,那样你和他就没可能在一起了!”九米一口否决。   “我可以去跟袁曦说清楚,我不嫁人。”华药说,那样袁曦就不会抓她回去了。   “什么,嫁人?她也让你嫁人?”九米大惊,又来这一套!   华药点头,然后被九米眼中的煞气震慑,往后挪了挪。   “她让你嫁谁?!”华药怒气冲冲地说。   “周、周敛。”华药说。   “周、周敛?”九米重复了一遍她的话,然后华药看到九米慢慢张大嘴,眼睛越睁越大,最后瞪得溜圆。    ☆、再次喜欢   “竟然是他!我就知道,这家伙以前就对你、对你图谋不轨!”九米锤着被子愤愤地说。华药有些害怕地看着她,往后又挪了挪。华药并未觉得让她嫁给周敛有和不对,因为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嫁给仁恻以外的人,也就懒得在乎什么轨不轨的。只是……华药好奇地问:“他图谋我什么?”   “美色!”九米恨恨道,她以前就看周敛不顺眼,再者周敛又是富贵公子哥,她就更不喜欢他了,那些纨裤子弟,最喜欢三妻四妾三心二意。不行,一定要阻止华药嫁给他!   九米眼珠子一转,恶狠狠地说:“我想到怎么让呆和尚重新喜欢上你了!”   华药顿时把什么图谋不轨忘了,急急问:“什么办法?”   “现在是特殊时候,为了防止被抓回去嫁人所以你不能乱跑,而且袁曦知道你喜欢呆和尚,你更不能去寺里找他,所以……”   “所以,把他带来这里。”华药接口道,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九米。   “不行!”九米断然道。   “为什么?”华药说。   “哎呀!你真笨,那个呆和尚只会念经,不会撒谎,要是让他知道了这里,别人一问他铁定说实话,我们就暴露了!”九米说。   “那怎么办?”华药说,面都见不着怎么让仁恻喜欢她?   “你以前不是爱写字儿给他看嘛,我想,呆和尚这样只知道念经读书的人,就喜欢你写字啊念书啊。你像以前一样,写字儿给他看,他没准就又喜欢你了,我来帮你送到法恩寺去!”九米说,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可是也有人在抓你。”华药忧虑地说,她还记得上次围在法恩寺外的人。   “他们早走了,我爹爹……他现在不管我了,我现在去哪儿都成。”九米说,笑容在脸上慢慢隐去,随后不等华药安慰她又振作起来:“就算这样,好歹也算承认我和仁非了!嗯,华药,你帮过我,我是不会丢下你的!我明天就给你送字!”   “可是我没有字。”华药说,她来馨山两手空空,就带了自己。   “那……”九米的斗志被浇灭了一半儿,喊道:“那现写!”   华药重重点头,咕噜爬起来,说:“九米,你的纸和笔墨在哪儿?”   九米剩下的斗志哗啦一声又灭了一半儿:“没、没有。”她忙着东躲西逃地,哪里会带这些玩意儿。   “那怎么办?”华药问。   “什……么怎么办,你怎么老问我啊,你自己想想办法啊。”九米说,心虚地看向别处。   “我们去找仁恻要吧。”华药说,以前她的纸笔墨都是仁恻给的。   “不行,都说了不能找他。”九米否决。   “那……我们去小木屋看看吗?”华药又提议。   “嗯……可以!”九米点头,这倒似乎可行。   两人吹灭蜡烛,在满山树影下悄悄回小木屋去,进屋也不敢点蜡烛,就着月光在里边搜寻,果然在一个抽屉里看见一踏白纸,笔砚和一些墨块。九米说:“这些肯定也是你以前用的,呆和尚给你放这儿。”华药眼眸亮亮地,开心地点头。   但抽屉的更深处还有一大沓纸,华药伸手拿出来。这些纸上面已写满了字,上面的字都写得很大个,虽然稚拙但是至少一笔一划看起来很工整,有些纸上被圆圈圈住,华药认出来这是以前自己写的字。但是她记得自己以前放在佛寺客舍里的好像没有那么多。华药翻开一页页看,才知道原来是以前自己写错字扔掉的也被收起来了。一定是仁恻,只有他会那么细心。忽然,华药不想动了。   “走呀!”九米催促道,不知道华药在看什么那么认真。   华药一动不动,说:“九米,我们去法恩寺吧,我想见仁恻。”   九米看向她,呆了。只有一点月光照进屋内,华药的眼睛又大又亮,仿佛摇晃着微澜的溪水,又似笼罩着柔情的月光。   九米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往外走:“华药,走吧,再走来不及了!”   两人还没出门口,便听到外边响起喧哗声,两人忙站住不动,只听外边有纷乱的脚步声马蹄声,然后有人的声音,虽然很尽量地放低声音,但山林寂静,所以显得很清晰。   “一定是来找你的!”九米凑到华药耳边低语,华药捧着纸的手一抖,空气里响起纸张抖动的哗啦声。   “门口是开着的!”忽然,门口传来一个声音,然后听到更多的脚步赶往木屋。华药手里的纸抖得越发凶了。   “别急!木屋有四个窗户,走,我们从后面那个窗子出去。”九米牵着华药往后走,到底是跟她爹斗智斗勇了大半月的人,遇到这种情况也不慌张。小心打开窗子,趁着外边的人不备,两人穿过窗子,然后华药抱着九米窜到天上去,九米低头,觉得底下乌压压一片人中有一个人尤其显眼与熟悉,九米说:“那人是谁?”   华药的视力更好些,低头一看,说:“是周敛。”   “什么?!”九米大惊,喊:“快走快走!”   嗖地一声,天空中什么都没了。底下的周敛仰着头,久久没有收回目光,许久,在月光里看见悠悠落下一片雪白,伸手接住,才发现是一张一尺长宽的宣纸。   “我先写着,你明天拿给仁恻吗?”华药问。两人为了甩掉后边追兵,在山里东拐西弯后拐回了山洞,衣服头发都凌乱不堪。把门口的厚帘子放下,然后把桌子往洞里深处挪,洞口因烛光离得远而有些阴暗才住手。华药来不及整理衣服就在桌子边蹲下摊开宣纸要开写。   “我能去一定去!我就怕周敛明天守在法恩寺……”九米说,她换好衣服,把手里的衣服递过去:“你也换换你的吧,在林子里跑了这么久,衣服都被刮脏刮破了。”   华药低头一看,一套蓝色衣服和一套白色裙子,正是她放在小木屋的,华药惊醒地说:“你拿来了?!”去小木屋是她一门心思想着纸笔,都没想到要拿衣服。   九米得意地说:“那是当然,我又不是第一次搬家!”   华药赞叹:“九米你真聪明。”   九米鼻子朝天,得意地不行。   换好衣服,华药磨开墨开始提笔写字,九米在一旁忧心忡忡,她说:“要是明天我被抓住,或者周敛守在法恩寺怎么办?”   华药停下笔,:“那、那就不要送了,不然你真被抓住你就不能跟仁非见面了。”   九米摇头 :“怕什么,他抓我也干不了什么,抓我回东风寨我爹也不收我,又没有理由把我抓到大牢里。他们抓我不过是想问我你的下落,我不会说的。就怕他们悄悄跟着我,找到这儿来,”   华药只觉得笔变得很沉重,挪不动了。她不想嫁给别人,也不想回扬州去。   九米握拳道:“不怕,华药。虽然周敛是这儿最大的官的儿子,可以召来很多人手,但官兵都是笨蛋,不比山贼懂山。我这段日子在后山跑来跑去,对这里熟得不得了,他们抓不到我!而且,你会飞啊,你怕什么,想跑就跑了。”   华药一听才松口气,是啊,她可以飞的,谁都拦不住她。   九米打个哈切,说:“这一天真累,我要睡觉了,华药你什么时候睡?”   “我把字写好了就睡,九米,我该写几张啊?”华药问。   “当然是越多越好了。”九米哈切连连,把被子提到胸口:“那我睡啦。”   “嗯。”华药应道,拿手在纸上测距离,认真下笔。   清晨的馨山迷雾蒙蒙,深秋的空气里送来寒气,点点渗透厚厚布帘,潜入洞里。九米把被子往上提一些,揉揉惺忪的眼睛,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桌子旁伏着个人,起身一瞧,正是华药。她多半是写字写得累了,伏在桌子上睡着了。九米走近一看,桌子旁整整齐齐叠着一叠纸,上面都是黑黑的墨迹,拿起来一看,上面工工整整都是字,字的大小间距几乎都一样。昨日拿回来的纸用了一大半,叠好的是工整的,更多的散乱在桌子上的是不要的,或错了一个字,或纸面滴了墨痕。她写得这样用心,不过是因为九米自己的馊主意,一句他可能会再次喜欢上她。   既然喜欢,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九米想,既然喜欢,就在一起。因为你失去了以后,可能一辈子都会后悔难过。自从娘死后,爹爹一直没有再娶其它女人,爹爹说娘才是他爱的人。那仁非是她爱的人,仁恻是华药爱的人,所以都应该在一起。不然哪天死掉了,或永远见不着了,不是很可惜很可怕吗?   九米低头把那沓纸拿起来,又去翻捡散在桌子上的弃字,有些明明看起来就没毛病嘛,华药也不要,真是浪费。   正挑挑拣拣,华药醒了,她拍拍有些发蒙的脑袋,问:“九米,你现在要去寺里吗?”   “是啊。”九米答道,继续把一张看起来没毛病的纸放进怀里。   华药忙制止:“哎,那个是不要的!”   九米拎起来左看又看,字迹工整纸面整洁,“为什么不要?不是挺好的吗?”   华药忙把纸从九米手上抢过来,把里面不要的都捡出来:“好多字比划写错了。”   “笔画?这算错?”九米不可思议,“他怎么可能看得出来!”   “能的,”华药想起往事,笑起来:“他可厉害了。”九米翻白眼,读书人就是麻烦。   等到华药又把那些大字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才心满意足地交给九米。一再地嘱咐:“小心不要弄出折痕,小心不要被周敛抓住。”   九米头也不回地说:“知道啦!快回去睡觉吧,看你那眼睛,一圈一圈黑。”回头见华药还站在洞口看她,九米笑道:“我一定会给他的,进去吧!”   “你要小心。”华药说,她总觉得九米被抓住会出什么事,之前九米哭着说不能被抓回去嫁人还历历在目。   “知道了!”九米说,把纸抱在胸前一溜烟消失在林子里。 ☆、九米又不见了   “你一定要把纸交给仁恻。”九米说着把那一沓纸交给路边的小沙弥,一遍遍嘱咐。   “那些官兵就在外边,姑娘快走吧。”小沙弥小声说。   “嗯!”九米点点头,避开那些四处游荡的官兵,往东边跑。   之前为了见仁非,她在法恩寺外转了几圈,发现一处墙壁有很多凹陷,很易攀爬,从那儿出去不会被人发现。法恩寺的房子很多,有多地方都有官兵游弋,九米左拐右拐地绕过去。路过一处宝殿时,看见很多人带着孩子来拜佛,大多是平民女子,带着自己的孩子来求佛祈愿。其中一个母亲和一个很小的孩子,那孩子大约两三岁左右,由母亲牵着走得跌跌撞撞,那母亲脑袋包着蓝纱巾,不断回头看那孩子,为孩子一再地放缓脚步。九米的娘很早就因为饥荒饿死了,她一个人被爹爹抚养成人,对于母亲的记忆,根本没有多少。九米忽然觉得胸口很痛,很想她的爹爹。   九米掀开布布帘走进洞里,华药忙迎上去,见她脸色不好,担心地问:“怎么了?”   九米摇头,“没事儿,呆和尚不在寺里,我把东西交给寺里的和尚,让他们等他回来就交给他。”   闻言华药松了口气,但九米的脸色不好,整个人都怏怏的,华药抬手摸摸九米的额头:“你生病了吗?”   九米摇头,在毯子上趴下,任华药怎么逗也不笑不说话。   “剩下的纸你先写着,我明天去跟仁非要些纸来。”九米说,说完转过身去面向墙壁,不再说话。   华药越发担忧,过了一会儿试探地问:“九米,你饿了吗?”   她是妖怪,但九米不是,也许是因为没饭吃所以饿坏了,所以没力气说话。老半天不见九米答应,华药走过去一看,才发现九米躺在毯子上已经睡着了,眼角淌下两道泪痕,横着流到耳朵根,流到枕头上。   连着几天九米都有些郁郁寡欢,只是每天都送字到法恩寺去,她的情绪一天比一天低落,话越来越少。华药不知道她为什么难过,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是睡觉的时候紧紧搂住九米。她发现九米有时会半夜醒来,然后悄悄地哭。   这天,是一个阴天。晚上,天很黑很黑,月亮全被乌云遮住了。   沉默几天的九米拉开布帘往天空看了许久,然后进来穿上靴子,说:“我出去一会儿。”   正在写字的华药停下笔,疑惑地看着她,已是三更天,还要出去干什么?但未等华药发问,帘子已落下,九米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九米一夜都没有回来。   华药掀开帘子,掉光落叶的树枝在寒风中乱颤,冷风从缝隙里涌入洞中。   华药等了一夜,九米一夜未归。   天上白晃晃地,太阳已经出来了,但被云层遮住,只看到一道亮圈。天空飘下一些白白的东西,等落到眼前才知道原来是雪,纷纷扬扬,纷乱纠缠。这是雪,九米曾绘声绘色地描述过地。她见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场雪,可是九米却不知所踪,九米是来不及回来,跑去了别的洞过夜了?但是为什么都要到中午了还不见人。还是被她爹爹抓回去了?或者都不是。   也许,仁非知道她去了哪儿。   华药最后看一眼洞穴,走了出去。   漫天的雪都扑到地上,要到地上抓那个小心翼翼在林子行走的姑娘。华药记得九米叮嘱过她不要飞到天上去,因为一飞到天上就会被看见,就会被捉住的。可是华药在林子里走了一阵,实在走不出去。九米带她回来时拐了很多路,她根本没有记住怎么走回法恩寺。   华药抬起头,冰冰凉凉的雪落到她脸上。根本不知道法恩寺在哪个方向,要是能飞上半空去看看就好了。心里想着,回过神来时人已在半空中,华药才看到满山都裹上银装,不远处屋顶覆白的寺庙楼宇清晰可见。她往前飞了一会儿,看到一些熟悉的小路,忙落到地上往法恩寺奔去。   忽然,眼前涌出一大群人,向她围过来。她忙转身往回跑,看见后边正站着一个华衣宝冠的公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她住了脚步,不知往哪儿跑。公子手里的折扇刷地合上,扫飞欲落其上的飞雪,飞雪四溅,划出凌厉白光。   “大人。”所以的官兵下跪。   周敛左手虚抬,所有人站起,顿时,四周又都是森森人墙。华药凭空而起,在一颗高树落下,然后抱着树干低头看着他。周敛握着手里的骨扇抬头看她,一言不发地和她对视。他的眼底有些乌青,似乎也和她一样几天都没睡好。   “你,是不是把九米捉走了?”她冲他喊,嘴巴抿出生气的弧度。   他眯起眼睛,等看够了,才悠然道:“我没有捉她。”   “那她怎么不见了?”她根本不信。   “下来我就告诉你。”   “不下!”   “下来。”周敛的语气加重了些,目光也变得危险。近十天几乎不休不眠的寻找,他并非一点火气全无。   “不下,你把九米放了!”华药不为所动。   “我没有捉九米,但我知道她去了哪儿,你若肯下来我就告诉你她去了哪儿,还可以带你去找她。”周敛恩奈住那股烦躁道,生怕她一抬脚尖又飞得无影无踪。   “我才不下去,我知道你要做什么!”华药说,这几日九米日日念叨,她当然没那么容易被骗,她愤愤地道:“你要把我捉住,然后要我嫁给你!”   纵然是满腔的怒火,听着她恶狠狠的语气,周敛也忍不住笑出声。他既好气又好笑,还觉得无奈,一看见她,她活生生在他面前说话,哪怕是冲他发火,他心中的怒气和烦躁自动消了一半。周敛觉得很是无可奈何:“嫁给我不好吗?”   她脑袋摇的像拨浪鼓,“我又不喜欢你,我为什么要嫁给你。我喜欢仁恻,我只嫁给仁恻!”   周敛嘴角一抽,回击道:“可他不喜欢你。”   这句话直戳到她心里,她咬牙,大声说:“不喜欢,以前喜欢过,现在……也会喜欢上的!”她觉得九米的法子一定行,很快仁恻一定会喜欢上她的。   “就靠着你那几张大字吗?”周敛道,他一摇手,一旁的桔福递上一大沓纸,上面似乎写着字。周敛拿来翻开,华药看见上面的字,那正是她连日来写的大字!华药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整个人都傻了。   “你只知道埋头写,难道不知道这几天仁恻师傅都早出晚归吗?九米把纸给了寺里的和尚,那和尚把纸又交给了我。”仁恻叹道,只觉得喉咙嘴角都是苦的,“你当仁恻为何频频出门,就是为了躲你。你还不明白吗?”   华药浑身一震,抱着树干的手抓紧,她摇头:“不,才不是……你们都喜欢说谎,我不跟你说话,我要去找九米。”说着她抬抬头,准备找好方向飞走。   “你要去哪儿?”周敛问,看着她单薄的衣裳。   “我找九米去!”华药大声说,纷纷扬扬的大雪落在她的脸上,冻得她的小脸微红,她握着树枝的手也泛起红。她是妖,但也仅是草木化身,若是行走在林子还好,直面漫天的白雪也会被冻着。以她的执拗劲,一定会昼夜不停地找她的朋友,找不到不罢休,被冻得更傻了还要找。她倔强的眼睛和戳人心窝的话让他又苦又涩,但是,他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她回家去了。”周敛道。   “嗯?”华药惊讶地看向他。   周敛仰头看着她,想多看一会儿她的脸,他说:“九米回东风寨去了。”   哗啦啦啦,雪花四溅,那颗树上的积雪被抖落,上面的姑娘转眼已飞到天上去。下面的人忙闭上眼睛躲开飞雪。唯有穿着最尊贵的那位大人,还在痴痴仰头。   “不会再有人来捉你,你只管回小木屋去,住在洞穴里终归不好,会冷的。华药,过段日子我再来接你。”周敛的声音被风雪吹散,华药头也不回地往东风寨飞去。    ☆、离去   凭着记忆往东风寨飞,在空中绕了很久才飞到。   华药只到过东风寨一次,就是被九米打劫的那一次。在东风寨上面飞过,只看见下面很多房子,因为下着雪的缘故,没有人抬头发现天空里的她。再者华药身为花妖眼神比较好,所以飞得高也能看清下面的景物。虽然到了,华药却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好又在东风寨上头一遍遍地飞,如同在天空盘桓的大鸟。转着转着,却在东风寨门口发现了九米。她缩成一团靠着东风寨大门,华药瞧了好久才认出来。华药忙俯冲而下,落到地上。九米的身上都是白雪,华药跑过去帮她把雪拍掉。九米抬头一看来人,本来已风干的眼泪又汹涌而出,她抱住华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九米,不要哭了,九米。”华药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慰,渐渐声音也有些哽咽。九米的哭声多悲伤啊,悲伤得让别人也想跟着哭。   “我爹爹不愿见我,他不让我进门!”九米哭着喊。她从昨天半夜来到东风寨,里边的人不让她进去,半夜下起雪,曾经最疼爱她的爹爹,竟让她在外边被风雪吹了一天一夜。她爹爹是真的不要她这个女儿了。   华药心疼地擦着她的眼泪:“我带你飞进去!”   “不、不,爹爹不会见我的!不会见的!他说我就算想回东风寨也不行了,他说我现在就算不跟仁恻在一起他也不认我了!”九米摇头,哭得肝肠寸断。   华药这才知道九米为何这几日这么闷闷不乐,过几天九米就要和仁非离开,离开扬州,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也许此去,就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永远见不到她的爹爹了。但是她的爹爹不愿意见她,连最后一面也不愿见。   华药抱住九米抬头往东风寨破旧的大门,风雪从里面飞出来,又飞回去,交错飞舞,呼啸不停。   华药没有再让九米去送字,九米说,也许周敛说的是对的,因为她去了法恩寺那么多次,确实一次都没有见过仁恻。而且九米与仁非也快走了,今年的雪下得早,积雪厚很难赶路。若是再等下去,就要等明年开春,但他们是等不到开春的,他们两的事很多人都知道了。他们说人言可畏,他们必须走。   来捉华药的官兵走了,但华药和九米都没有回小木屋去。只是华药经常会回到曲溪旁,脱鞋挽裤下到冰寒的溪水里,找那些圆扁的小石头。她想,虽然仁恻不喜欢她,不愿意看她的字再喜欢上她。可她喜欢仁恻,原先本来要送一串念珠给仁恻的,在冰把湖水冰上之前要把石子找齐才成。   可九米坚持说仁恻真的喜欢她,其实华药不太信。可是没有关系,仁恻不喜欢她,但她能远远看着仁恻就很开心了。而且有九米跟她在一起,就没有在扬州那么无聊。至于九米走了她该如何,她却不愿想。   很快,九米要离开的日子就要到了。   九米和仁非要离开的前一天,仁非也来了洞穴。   九米把包袱摊开又打结,又打开,把里面的东西看了又看。华药在洞里面转来转去,翻翻这个动动那个,想帮九米收拾东西又无处下手。   “好啦,别转了,要收的都收拾好了。”九米忍不住说。   一旁的仁非说:“既然帮不上忙,那华药你出来一会儿,我有话要对你说。”   华药闻言,跟在仁非走出去。九米疑惑地看看两人,又看一眼手里的包袱,还是决定再把包袱里的东西看一遍。   天空还是阴沉无光,乌云在天空死死罩着天空,风呼呼地吹。   仁非抬头看天空,说:“看这天,明日恐怕要下大雪了。”   “那你们还走吗?”华药问,心中隐隐期待他们能多留一天。   “走啊,不管怎样都要走的。”仁非道,他看向华药:“待在这儿,她难过我也不好受,不是我们愿意走,而是我和九米在这儿已经待不下去了,我们必须离开。”   华药闻言,眸光黯下去。她知道,九米和仁非之所以呆不下去,是因为世人都不让和尚娶妻。   仁非看着华药,眼眸温柔,第一次遇见华药就觉得是个有趣的傻姑娘,后来才渐渐明白她是真的傻,但是是执拗那种傻,那种认定了就不愿意放弃的傻。可是她最不该,就是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东西,为了不可能的人奋不顾身。   仁非道:“华药,你觉得,我和九米幸福吗?”   华药点头,但想起九米在东风寨门口哭的样子,又摇头。   仁非笑着说:“我觉得我们幸福,因为我们彼\\此相爱,所以觉得庆幸,觉得幸福。但是,华药,我和九米都因此而失去了很多东西。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要在一起,因为,我们相爱。”   华药愣愣地听着,忽然觉得有些害怕,直觉不想听仁非接下来的话。   仁非盯着华药的眼睛,说:“可是,有些人是不能相爱的。”   华药猛然抬头,眼中露出慌张:“仁非……”   “华药,有些人是不能相爱的,因为,他们根本就不应该在一起,以后,他们甚至会后悔曾经相遇。”仁非的声音在林子里,被夜风熏冷,吹寒。“你和大师兄,就是这样的人……”   第二天,大雪纷纷,不知为什么,法恩寺来了很多很多的人。不知道是谁泄露了消息,不愿给两人一个体面的送行。   仁恻率众弟子在山门给仁非送行,他显得有些憔悴,似乎又瘦了,嘴唇起了白皮,华药不知道仁恻这几天在做什么,竟把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   九米携仁非走下山,仁恻率众弟子跟在他们身后,华药也在一旁随着他们往下走。前来拜佛的人围在路旁,朝着两人指指点点。有人甚至气不过,拿起本要献给佛祖的吃食,往仁非九米身上砸去。当第一个馒头砸在仁非身上时,仿佛人们的愤恨都有了宣泄的去处,漫天的东西往仁非九米迎头砸下,馒头、糕点、果子,甚至还要人临时脱下的鞋,那些人满心的怒气,想要恶心死道路中这两个不守规矩的人。华药想起自己被发现是妖怪的那一天,被人们拿东西砸,被他们追,心中惶恐无助到了极点。可是仁非九米慢慢地行走,互相依偎,仿佛把这当做走向未来必经的磨难。   但到了山脚,九米却无法再保持镇定,因为在山脚拐弯处,站在一大群人,都乱衣蓬发,最前面站着一个中年人,两鬓斑白,面无表情。九米双膝一软,跪了下去。仁非也行了这个世俗最大的礼,跪了下来。   “爹爹!”九米喊道,眼泪跌出眼眶,浑身乱颤。   东风寨寨主负手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还有那个小和尚。他终究不忍心让她抱憾而去,也不能不来看女儿最后一面。他并未应女儿那一声呼唤,只是斜睨着两人,不发一言。可他的缄默对仁非九米已是最大的开恩,两人忙俯首磕头。   道旁的人都窃窃私语道:“原来是山贼的女儿,怪不得那么不检点!”“真是造孽哦,佛祖脚下,他们怎么敢!”“不愧是山贼女,不要脸!”   东风寨寨主眼风往众人扫去,眼风如刀,尖锐锋利。人们忙住了嘴,只是鄙夷的眼睛依然往仁非九米斜过去。   九米爹受了两人这一摆,摆手让众山贼收刀,往山上去,未再回头看一眼。九米趴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山贼头子一走,漫天的杂物又飞起,轰向仁非九米,仁非扶着九米,跟仁恻和一众僧人告别。众僧念佛,低头向他道别,华药也在此停步,看着仁非和九米走远。自始至终,东风寨寨主未曾挽留,九米也并未说出忏悔之语。可那些围观的人还不甘心,把手中的东西奋力抛去,纷纷乱乱追在两人身后,搅乱空中的飞雪。   很多时候,你得到一些东西,就要失去一些东西。就像扬州城的人,哪怕很难过,觉得多么不值得,也会咬牙过下去。就像仁非九米,再痛苦也要坚持下去,因为在人生中的某一刻,你遇见一个人,看见这个人的脸,这个人就变成了你一生的牵挂,你的执念。   人群中,周敛目不转睛地看着流泪的华药,他的身旁站着同样轻装而来的袁曦。而泪眼朦胧的华药,转头去看众僧环簇的仁恻。仁恻偶然回头,看见正看着他的华药,愣了。   “咦?”围观的人中忽然有人注意到这边,指着仁恻和华药,又开始那种窃窃擦擦如老鼠般的交谈声。华药忙转身,钻入一旁的树林里。周敛忙追上去,袁曦看一眼仁恻,也提起裙子跟了上去。    ☆、如何不识得   华药在林子里奔跑,雪花一点点被她踩碎在脚底,脑海里是仁非昨夜的话:   大师兄曾自罚三次。   第一第二次,是今年夏末初秋的时候,那时候我不明白,后来问了九米我才知道,那是因为你回来过,你回来与大师兄见了面。我不知道你跟他说了什么,扰得他佛心不宁,才让他把自己跪在佛前几天不吃东西,只喝清水渡日。   第三次,是几天前,你回来的那天晚上后,他又把自己放到佛前忏悔,诵经念佛。他交代若有人来找他,便说他不在寺里了。他这是破了妄语戒,因而更加自苦,甚至跪到雪里,连水都不愿喝了,渴极了就吃一口雪。   我自小与大师兄就不同,我被师傅派去管理寺里的大小事物,也常下山与人打交道,我会与人说笑话、我会算账,会喝酒吃肉,从没人说我——我是师傅放在红尘里的人。而大师兄呢,他是师傅尽心教导的亲传弟子,也是法恩寺未来的主持。他被师傅在路边捡到,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已剃度出家。自小他读的佛经最多,佛心最坚定,他也知道师傅对他的厚望。因而他从小严于律己,不管凡俗事物,一心读经,明经悟理。   华药,我不知该如何说,但师兄宁愿破戒都不愿见你,你还不明白吗?   况且,他那样的身份,若真和你在一起,遭到的非议是我和九米的几百倍,他受到的就不仅是心灵的折磨,那就还要加上世俗的责难。你明日看看我和九米的下场,再问问自己,你愿意师兄受这样的非难吗?   所以我以师兄的师弟的身份,也是以你的朋友的身份请求你,离开大师兄。因为你们在一起,不会快乐,一向诚心礼佛的大师兄会因此而痛苦一生。   华药的眼泪越来越汹涌,身体里的力气渐渐被抽空,在落满积雪的林子里蹒跚前行。最后她停下,看着被树叶丢弃的大树伸着孤零零的树枝流泪。   “华药!”   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华药转身,泪眼朦胧地看着走来的人。那是袁曦,袁曦的身后还有一个人,看着虽眼熟,但华药知道肯定不是仁恻。   袁曦踩着碎步跑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华药,跟我回去!”   华药呆呆地流泪,并不说话。   袁曦急了,说:“你还要呆在这儿?难道你没有看到九米和那个和尚的下场吗?你还要一意孤行,然后受万人唾骂吗?”   华药还是不说话,只有泪水不断地流淌。   “仁恻师傅根本就不喜欢你!他若喜欢你,扬州城谁都知道慧容方丈的亲传弟子动了凡心,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他是要遭雷劈的!要受万人踩踏,一辈子生不如死!”袁曦抬高声音道。   华药浑身一震,慌乱地摇头:“不!”   “你说不,为什么又要待在这儿?”袁曦问。   “我只是想……看看他,就算不和他在一起,远远地看着他。”华药喃喃道。   袁曦冷笑:“远远儿看着?世人的眼睛哪里都是,远远看着就一辈子能不被发现吗?还有我,你本是我爹娘收养的见过人的义女,若传这样的丑事,我们李家要不要脸了?我还做不做人了?”   “不,不会的……”华药慌张地摇头。   “会不会,你看今日九米和仁非不就明白了?”袁曦道,她眼中精光一闪,悠悠道:“而且,你刚刚的神态,早已被人看了去,好多人在议论你和仁恻,你没有听到吗?你说,明天,你和仁恻的事会不会被人们猜出来,然后传得满城风雨?我听闻仁恻师傅从小在这儿长大,体传慧容方丈衣钵,你以为这样的人真会轻易对你动心吗?你要一个不爱你的人,因为你而受尽世人的折辱吗?”   华药胸口一疼,然后那种刺痛蔓延至四肢百髓。她惶恐地瞪大眼睛,如一只惊吓过度的幼鹿。   袁曦轻挑细眉,笑道:“倒还有一个法子,可以救他,自然,也算救我们李家。”   “什么法子?”华药问,握紧的拳头不断颤抖。   “嫁给周公子。”袁曦道。   华药愣了。   袁曦看一眼后边的周敛,周敛闻言并未出声反驳,而是静静地看着华药。   “为什么?”华药问,她不明白,不能跟仁恻在一起,为什么还一定要嫁给另一个人。   袁曦冷冷道:“不然你以为该如何?你和个和尚传出这等事,我们只好跟人说是我们送你来静心修身的。且你和周公子已有婚约,日后你再老老实实地嫁给周公子,这样,扬州城谁还会怀疑你与其他男子不清不白?别这么看着我,我今日不过念着和九米有几分交情来送送她,谁知道看见你和个和尚若无旁人地眉来眼去,我也是心急之下想出的法子。若你不情愿,也可现在就走。”不愧是能言善辩的李县主,三言两语便把人逼到绝境。也让人不得不害怕屈从,也找不到话来指摘她。   华药愣愣地看着李袁曦,说不出反驳的话。   一旁的周敛终于开口道:“嫁给我,有那么让你难堪吗?”   华药一惊,抬头看向他,她这才发现袁曦身后的周敛。   周敛的笑很浅:“又是才注意到我。”她的眼睛总是吝啬于他人。   “我不喜欢你,你也愿意娶我吗?”华药问。   周敛说:“愿意。”   “为什么?”华药不解,明明她前几天才恶狠狠地拒绝了他,他为什么还不死心?   周敛注视着她,眼神复杂:“无所谓喜欢不喜欢,就如同你能远远地看一眼仁恻师傅就很快乐,我若能每天看见你,也会觉得宽慰。”   他问:“那你愿意嫁给我了吗?”   华药问:“那样,别人就不会责难仁非吗,也不会议论李家?”   周敛目光复杂,里面有几分无奈与悲伤:“是。”   “好,我嫁你。”华药说。   袁曦与周敛露出欣喜的表情。   “但是,我明天才回扬州城去。”她补充道,紧紧握起冻红的双掌。   曲溪面覆了一层薄冰。   华药看了一会儿,卷起袖子裙子,脱鞋走下去。赤脚踏在冰面,薄冰破碎,脚入溪水,寒水如冰刀。华药在小溪中站稳,然后把溪面其它薄冰也弄碎,那样,溪水就露在外面,溪水里面的东西也能看得一清二楚。华药认真仔细地找,她今天必须要找齐石子,穿孔串线,制成念珠送给仁恻。她一直想送给仁恻一件东西,她记得九米曾经说过,若喜欢一个人会送给他礼物,那样那个人就会很高兴。现在华药觉得,送礼给仁恻,高兴的也许是她自己。现在她要走了,就更想送个东西给他,就像仁恻曾经送给她葫芦,人虽然不在,但她拿着葫芦就会想起他。   鹅毛大雪飘飘洒洒,天边月光暗淡,曲溪溪面又结新冰,薄如月光。女孩在曲溪里逆流而上又顺流而下,薄冰新结又碎碎又重结,她忙忙碌碌不肯停。   禅堂一片静默,佛香青烟漂浮,缭绕在空荡的大殿内。仁恻跪在佛前,低头,他眉间微蹙,口中念念有词。佛像威严端坐,坐下弟子念经声越来越急促,最后随着佛像香灰掉下一截,念经声戛然而止。他闭目合掌,努力平复着心中波澜。   落雪声,风声,在耳边萦绕,他甚至能听见佛香燃烧的微音。半夜,心内耳外却皆是嘈杂。   是为心不静,不能静。   十三日。   他摊开自己的手掌端详,上面指纹清晰,他已有十三日未出法堂,自从她回到后山以来,他就再也无法出去。只因杂念扰心,无法静心礼佛,只有在佛前忏悔思过。但是这一次,他无论跪多久,都无法使自己抛去杂念。   门外大雪纷纷扰扰,无风自乱。   啊切!啊切!   忽然从门外传来轻微的哈切声,细细的两声,然后又重归宁静。过了一会儿,声音又响起。已是四更天,天就要亮了,寺里还有人没睡么?仁恻起身,往外走去。出了门,却没看见什么人,天地茫茫一片,除了白雪还是白雪。   啊切!   忽然又响起一声哈切声,声音仿佛就在身侧。仁恻转身,才发现门口的另一边缩着一个小身影,她一身白裙,肩上头上又铺满白雪,只露出一张小脸,仿佛一个小雪人。她蹲在地上捂着嘴,抬头睁大乌黑的眼睛看着他。这双眼睛,这张脸,他如何不识得。   霎时,天地忽然沉默,佛祖息音。   故人唐突来访,仁恻站立不动,竟忘了,道一声阿弥陀佛。    ☆、法恩寺   “仁恻。”   她忙站起来,但因为蹲得太久了腿脚酸麻,身子晃了晃,身上的雪簌簌往下落,也不知她在外面呆了多久,身上的雪积了半指厚。   仁恻一动不动地站着,忘了移动。华药见他不过去,忙摇摇晃晃跑到他面前,她身上落下的雪纷纷扬扬,可比半空落雪气势,但她不管不顾,只想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她仰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的人,她怕过了今晚,就看不到了。   忽然不知从哪儿来的一阵风,吹散了佛前迷烟。寒风透骨,仁恻猛然惊醒。   他忙转过头去,失神的双眼看着半空,后转身往禅堂里走。眼前一乱,一个白色的身影挡在他前面。华药张开双手拦住他,她难过地说:“仁恻……仁恻真的这么不想见我吗?”   她来到禅房门口时还没这么晚,但因着别人说仁恻在躲她,她便失了勇气不敢进去。现在他出来看见她也是转身就走,这如何不使人伤心难过。   仁恻抬头,却并未看她,而是把目光投向别处,他的声音平缓无波:“施主来此,所为何事?”   华药一颤,眼泪刷地滑落。他叫她施主,自从取了名字,他就再没有叫过她施主。他以前唤她华药,用温和带笑音的语气,有时候会有些无奈,会说华药,不可再这样了。可他再生气也不会唤她施主,因为她很认真地说过,她不喜欢别人喊她施主。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仁恻默念,看着空中某处,念着念着渐渐竟有些恍惚。那些刻意掩埋的记忆又在蠢蠢欲动,那些揽卷相教的日子,或者还有遇见的黄昏,她哭的笑的样子……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声音越发促急,期望佛祖能为他驱除心中杂念。   忽然,眼皮一凉,他睁眼。   才发现华药把一根手指点在他的左眼眉骨上,他抬眼,看见华药泪水涟涟的眼睛。他的睫毛剧烈扇动,刺刮得华药的指腹微疼。   “仁恻,不要想了。”她说。心中一阵一阵地难过,像曲溪的水泛起苦涩的涟漪。仁恻喜怒不外露,但一为难紧张眼睫毛就会抖个不停,从刚刚,他虽然极力忍着,可是眼睫毛却出卖了他。   “仁恻不必那么为难,我这次来不是要仁恻喜欢我,娶我,我是来告别的。”   她说。   手指下的睫毛凝固了,如同死蝉冻僵的羽翼。   她收回手,从怀里掏出一串东西,递到仁恻面前。那是一串石头串成的手串,石头都是拇指大小,圆扁状,有青色、有白色,石头中间被人用蛮力戳穿串起来,有些石头似乎是在凿孔时凿缺了口,看上去有些不好看,这串东西看起来像小孩子的玩具。   “这个,是给你的,你可以收下吗?”她问。   仁恻低头看着,她拿着手串的手掌上有深深浅浅的一条条伤痕,伤口已被冻成紫色。   良久,仁恻才寻回自己的声音:“这串子你是如何得的?”   “我在后山曲溪里找的石头,然后从发带里抽出一根线来串上的!”见他说话,她高兴地不得了,忙回答。   石头串确实串在一根绿色的丝线上,和她系着头发的发带同色。   仁恻盯着她伤痕累累的手,胸口起伏,最后狠心闭眼,说:“施主,出家人不收礼,若姑娘诚心礼佛,便到佛前点一炷香就是。”   华药心口一痛,不肯收回手,她说:“我要送东西给你,和佛祖有什么关系,你曾说和尚有人会在脖子或者手上带一串念珠,那这个石头念珠仁恻为什么不要?”   仁恻侧过头去:“施主,可这串念珠贫僧戴不得。”   “为什么?”   “世人之苦,皆因贪嗔痴;诸烦恼生,必由痴故。施主既决心离去,何不断了心中痴妄,求得解脱。又留什么俗物,牵绊人心。”仁恻道。   华药摇头,倔强道:“我不要,我不要什么解脱。我从记忆开始就是关于仁恻,我去扬州城也是因为你,若我忘了,我还剩什么呢?那我与草木还有什么区别?我现在有一个愿望,我把东西给你,这念珠你拿去可以不戴,也可以扔了,但是别在我眼前丢掉,我走了,你再处置它,行吗?”   她声音凄然,举着石头念珠的手微微发抖。仁恻看着她,她看见他眼中翻腾的大雪,还有自己的倒影。手上一空,他终究还是把念珠接过。她的眼睛倏忽睁大,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如一朵欣然开放的,带泪的小小石雨花。   “那,我走了。”她郑重地说,然后她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等他开口,或者……挽留。但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问她离开去往何处,要去做什么。他只是合掌一拜,算作回应,他的眼睑低垂,看不到清明的眼眸。   华药眼眸一暗,眼泪又漫上眼眶,她忙忙转过身去。她不能再想,不能再看,不然她就走不了了。她展臂点脚,迎着大雪飞去,最终消失在白茫茫的雪花里。直到过了许久,他才抬起头望向四更天飘雪的天,他握着那串不算漂亮的石子念珠,指尖传来比落雪还让人心悸的冷。   十二月,大雪停了些日子又开始纷纷扬扬。   扬州城近新的话题就是周李两家将缔结姻亲,刺史嫡子将娶郡国公府义女,且传说那郡国公义女原先不过一平民之女,后来得了奇遇,才入了李家的眼。那周氏嫡子仪表不凡,又听说才华出众。人们不禁为那周公子惋惜,如此人中龙凤竟要娶个平民女。可不久后又一个消息传来,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那本是关于小小佛寺的传闻,却震惊整个扬州城。   华药下巴抵着窗口,看着外面飘飞的雪花。一旁的丫鬟推推华药,说:“小姐都看了一天啦,在看什么?”   “雪。”华药回答,继续一动不动地盯着。   有一个丫鬟跑进来轻快地说:“小姐、小姐,你猜我探听到什么好消息?”见华药正呆呆地看雪花,一直陪着华药的丫鬟无奈地耸耸肩。那丫鬟却不气馁,她觉得女子知道这个消息没有不害羞欢喜地。丫鬟凑到华药耳边神秘兮兮地说:“小姐!小姐!你的嫁衣做好了!”   华药一愣,扭头看向丫鬟,只是她的表情并非欢喜,也并不害羞,只是有些茫然。   丫鬟嘻嘻一笑,说:“小姐,嫁衣就是你嫁人那天要穿的衣服啊!”   “我知道。”华药说,她还是愣愣地,再度看向窗外。   丫鬟推推华药:“小姐、小姐?”   可小姐却再次变得呆了,痴痴地望着窗外,目光仿佛穿过茫茫雪花,带着她的魂魄到了什么地方去,留在这儿的不过是一具人的驱壳。   这时有人来说:“小姐,周家送东西来了。”   “又送东西!”两个丫鬟相视一笑:“从小姐回来后,送的东西就没停过!看来周公子喜欢小姐喜欢得不得了呢!”   “这次是什么啊?诗画、文房四宝、玉佩珍珠翡翠?”见华药一如既往地没反应,两个丫鬟兴致勃勃地猜测,不一会儿,有人搬来一个匣子,众人打开,竟是一摞纸,纸上写满了整齐工整的字,丫鬟们不识字,忙叫华药来看。华药一看却愣了,这些是之前她回馨山写的,本来让九米交给仁恻却被周敛拿去的大字。只是这些大字那时候寄托着她美好的希望,如今却不过是无用旧物。华药让人把匣子放在床底下,然后就又看雪去了,她似乎极喜欢雪,整日整日不知疲倦地看。   半夜,冷风哭嚎。这段日子睡眠极浅的华药被惊醒,她坐起,实在睡不着,便把那个匣子打开,拿出里面的大字一张张地看,最后一张却不是她的字迹,而是别人写的一行字,华药挑灯细看,只见上面写着:   华药,慧容方丈已圆寂,几日前骨灰已回法恩寺。我想了几日,最终决定告诉你。若你放不下他,便去吧。你什么时候回来,便什么时候举行大婚之礼。   ——周敛   华药只觉头顶轰隆一声雷炸,指尖一寸寸发凉,窗外的风雪嚎叫更加凄厉。   她与方丈不过见过一两面,现在就连样貌也有些模糊。但是方丈对于仁恻而言却不是一个只见过一两面的陌生人。   她因为没有父母,曾问过仁非他和仁恻有没有父母。仁非说他有父母,但仁恻的父母不知是谁。仁恻是从小被方丈捡来带大的,于仁测而言,方丈是他最亲近的长者,类似于世俗里父亲,或者爷爷,总之是很亲近的人。仁非说,仁恻虽然总是不多言语,不善表露喜悲,但他其实最有善心,也记得方丈的好,方丈也知道仁恻的秉性,因此仁恻的法号是‘恻’字。华药在扬州城生活了几个月,知道父亲和爷爷对于很多人而言是很重要的人,重要得不能失去的人。   华药起身,拿起桌上的葫芦摇摇晃晃地跑去打开窗户,风雪扑面而来,她爬上窗,点脚跃出,白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风里,飞往她目光所至之处。   原地,冷风灌入洞开的窗户,吹乱桌上的纸张。    ☆、痴傻   来到法恩寺,天还未明。因为方丈骨灰已回法恩寺多日,方丈已下葬,因而佛寺看起来已恢复如常。也因人们都已入睡,便都把满怀心事带到梦里。华药来到仁恻精舍外,仁恻的窗户果然还亮着,可见他还没有入眠。也许他也和她一样,因为有心事所以眠浅,被哭喊的风雪所扰,早早地醒了。   她并未落地,而是躲到仁恻门外一颗大树上。隐约听到里面不间断的念经声,声音被风雪覆盖,几度消失。华药趴在树枝上,努力地听着,想象着念经模样的仁恻,念经时因为难过而眼睫悲伤颤动的仁恻。   大雪不停地落,分不清白天日暮。华药在树上守了一天又一天,借着这场连绵不断地大雪,没有人发现仁恻门前树上藏着个人。有时候仁恻终于出门,她只能透过一层层雪花看见他光光的头顶,越发削瘦的后背。可当他回来时,她却只能把自己深深藏起来,她怕仁恻为难,仁恻已经很难过了,不能再为了她忧心。所以连他脸她也不敢看,把自己深深藏起来。从来没有一刻她那么战战兢兢,那么矛盾,她希望他能发现她,又害怕他看见她。   她固执地守着不肯走,不去想其它的事情,饿了便吃口雪。就这么过了些日子,一天晚上来了一个华药认识的人——仁是。仁是本来与慧容方丈一起外出,如今方丈圆寂,他也就回来了。华药看着他远远走来,辨认了半天才认出来。   纸窗映出一立一跪的人影。   寂静了这么久的窗子终于响起了人声。   里面的人说:“大师兄如今是想好了吗?”   “师弟认为我是否该留下,师傅临终前可有嘱托?”跪着的人问道,这个声音让华药一颤,这是他的声音。   “师傅确实嘱咐了一些话,师弟不敢据实以告,皆因师傅嘱托,要等你做出决定再告诉你,如今也是时候了。师傅说,你自小便与常人不同,只因你心怀他人,兼得佛家慈悲,故要受多情之苦。感激之情也好,男女情爱也罢,师傅不希望你因为他的养育之恩留下,也不催你因男女之情去往世俗,你只由着自己的心,你想如何做便如何做,一切皆有缘法。”仁是说。   华药看见那个削瘦的影子俯身下拜:“既如此,阿弥陀佛,弟子已知如何做。”   仁是问:“师兄要如何做?”   “去往世俗之地。”   华药心口一抽,好似灵魂猛然一震。   仁非也很讶异:“师兄要去寻找华药姑娘吗?”   窗子映出的削瘦影子摇头,华药的心也跟着猛然坠落。   仁恻道:“不。”   仁是说:“师弟不明白。”   仁恻声音徐徐:“烟火之地,即众生之所;当怀慈悲,普渡众生。”   “那华药姑娘呢?”仁是问,他与大师兄生活二十多年,如何能不知大师兄,他顿了顿,开口:“我听闻华药姑娘还在扬州城。”   跪着的人不为所动,声音有些沙哑:“由爱故生忧,故生恨,是乃痴。世人皆道人生苦短,该及时行乐。佛言三世因果,善恶有报。我如何能贪图一时欢愉断了几世佛缘。”   说完,他起身,探身拿起桌上的包袱。   仁是跟着他走出来,问:“师兄不把师傅给你的葫芦带上吗?”   仁恻回头,看着墙上挂着的灰葫芦,沉默半响,摇头。   仁是叹气,又问:“我终非大悟者,也未能遍观佛经,做不得寺里的主持。师兄何时回来?”   “我心中尚有疑惑,也不知归期——征得菩提日,便是归来时。”仁恻合掌施礼念佛,转身而去。   仁是也合掌弯腰,道:“是。”   仁是并未随仁恻走出法恩寺相送,只是站在原地望着仁恻消失的皑皑大雪里。这个人们以为传得慧容方丈衣钵定会成为法恩寺新方丈的僧人,就这样在大雪中悄悄离去,离开了扬州。   华药呆呆地看着,也没有追上去。   原来,当知道仁恻要离开的时候,她却不敢追上去。因为她终于明白,仁恻最想要的,并非她的日夜陪伴。   许久,仁是往树梢上看一眼,然后冲着华药的方向行佛礼。   树枝抖动,落下大片白雪,树上再无一人。   州刺史儿子大婚当日,扬州城内外喜庆非常。   送亲的人从郡国公府蜿蜒而出,绕着扬州城走了一圈,锣鼓响彻扬州城上空。   “是春天到了吗?”   “不是。”   “ 那为何雪停了呢?”   “小姐不知道,冬天也不是都在下雪,冬天也有太阳出来的时候。”、“今儿是小姐的大喜日子,小姐该高兴些才是。”   高兴?如何高兴呢?她坐在摇晃的轿子上漠然地想,世人不但管别人的婚事,高不高兴也分该不该么?   上轿,下轿,又有人来扶她。一路人声鼎沸,喧闹吵嚷。人声、锣鼓声、鞭炮声齐鸣。她摇摆地由人挟持着走着,心中空茫。她甚至忘了为何在这里,为何要穿这身大红。   她被带到一个拥挤的大厅,耳边听着人喊:   一摆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送入洞房!   有人来摁呆立不动的她,她忙低下头去拜。迷迷糊糊拜了三拜,大厅里爆发出欢呼声。她被一只大手握住,被簇拥着走向新房。她乖乖被牵着,脑海里浮现结婚的场景:   新娘灿灿的喜服,头发编成复杂美丽的样式盘起来,新郎也穿着一样大红衣裳,两人牵着红绸缎,一起走进厅堂。   新郎很开心,新娘也很开心,因为他们结了婚就能永远在一起。   她想象过无数次这样的情景,因为她怕嫁给仁恻时,准备得不够周全。那时候她以为仁恻不管是谁,都是要和她在一起地,可是她错了,那日天地茫茫,他也不知去了哪里,就是看也看不见了。   手中的小手微凉,周敛的手忙松开一些,怕握疼了她。领着新娘来到新房,掀开盖头,才发现新娘已泪流满面。   四周陡然一默,然后都忙道:“新娘多俊啊!”“哎呀,高兴坏了吧!”“一定是太高兴了!”   可周敛却恍若未闻,他看着她,看着他哭泣的新娘,神情复杂。   众人又开始交相称赞起新郎的深情,这对新人的恩爱。旁人给周敛递上交杯酒,又把另一个酒杯塞进华药手里。华药拿着酒杯,睁着一双眼睛落泪。周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华药转动眼珠子,往他这边看过来,可周敛分明看到,她的眼里根本没有他,他与身后那群吵嚷的人甚至与那大木头桌子一样,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他仰面把酒喝下,冰冷的酒浆顺着喉咙而下,让他陡然清醒不少。   周围的妇人尖叫一声,喊道:“爷,不能那么喝啊!”、“那是你要与夫人喝的交杯酒!”   周敛不管不顾,手一松,酒杯从手里脱落,落到地上发出破碎的声音,他亲自挑选的合卺青瓷杯被摔得粉碎。他又伸手把华药手中的酒抢来,一饮而尽。那些奴仆妇人都惊叫连连,好似周敛做了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哗啦一声,又一声瓷器破碎的声音。周敛听着,只觉得自己也碎了,抬不起残破的手。他扳过华药的脸,让她与他面对面,但她惶惑的表情却让他更难受,他用脸颊贴在她的额头上,说:   “他都走了,你还想去哪儿呢,华药?”   华药闻言,眼泪又簌簌扑落,湿了他包着她脸颊的手掌。   仁恻叹气,放开她,后背靠窗栏杆,笑问:“华药,我问你,我好看还是仁恻好看?”   华药愣了,呆看着他。周敛眯着眼睛笑得温柔,一双眼眸里盛装着很多难懂的东西,像夜空一样好看,一样难以看穿。他鼻梁笔挺,一双翘起来很好看的嘴唇,穿一身华服摇着扇子很好看,穿一身红衣同样很好看。   他是个很好看的人,从第一眼起她就觉得他好看。   华药却不知道仁恻好不好看。   她记得仁恻的眼睛,记得仁恻笑得样子,记得仁恻的样貌,一举一动通通都记得。   可是华药不知道仁恻好不好看。   她只记得仁恻就是仁恻,仁恻是她最喜欢的人。   华药不知如何回答周敛,呆看着周敛。   周围的人都面面相觑,不知两人在搞什么鬼。她们交头接耳,面露狐疑。   “我不知道。”华药说。   周敛笑意越深,只是眼眸里压抑的东西却更多了。   他说:“若是华药以为我们不分伯仲,那就呆在我身边吧,嗯?”他拍拍手,旁人忙又送上两杯酒。   合卺之礼,礼成后,便是夫妻。   华药看着交杯酒,又落了泪。   “别哭了,有着一双明亮好看的眼睛,却老是用来哭。是我不好吗?”周敛为她拭泪,只觉得那眼泪又冰又凉,但落在手上却灼得他心里难受。“你若喜欢什么便说,不喜欢什么就做,不要总是跟孩子一样哭、不知道把自己想要的说出来。你现在,不想与我结婚是吗?”   华药看着他,良久,点头。   “那你走吧。”周敛说,用手为她擦干眼泪。   华药有一瞬间的犹豫,随即摇头。不,若她走了,袁曦和老夫人会很难过,袁曦说这还关乎李府声誉。   “其实是骗你的,”周敛声音温柔:“你只是个来历不明的女孩儿,不过是义女,在扬州住不过百日,怎么会有人因你而指摘李家呢?”   “真、真的吗?”他说的是真的吗?华药睁大眼睛看着他。   “嗯。”他说,仔细打量着一身嫁衣的她,可惜一脸精致的妆容,被她哭成了小花脸。他第一次遇见她,她也是蓬头垢脑的样子,一张小花脸。   他拉起她的手,往外走。   旁人忙退开一条路,瞪大眼睛扫视着两人。   周敛把她拉到门口,说:“你去吧,什么万人唾骂,不容于世,从此以后,你喜欢谁,与谁在一起都可以,不要担心,整个扬州无人敢置喙。”   说完,他的眼眸忽然有水光闪动,猛地把她抱入怀,压抑地问:“华药,他不在这儿了,天地浩大,你到哪儿去找他?为什么不留在这儿,我们就只差一杯交杯酒,你与他,何止隔了一个扬州城。”   “对不起,”华药说:“可、可我不喜欢你啊。”   这句话直插入心口,比刀子还锋利几分。他疼得手一松,放开了她。   华药觉得一股推力,她被推出门口。周围是黑压压的人头,黑黢黢的人影。   “走吧,不然我要反悔了。”周敛轻声说,轻的仿佛已无力再说出什么。他转身往屋里走,那些围拢过来的人被他的表情吓住,连连后退。所有人都不敢出声,四周静默得可怕。   忽然周敛猛然回身。   果然门口已空无一人。   他如冰雕般呆住了,久久无法回神。   她站在窗下,如被人施了定身法法。   这件禅房依然无人住进去,门窗紧闭。   华药站在窗下,仰头看窗户,一直看一直看,看得太阳落下夕阳抚面,看得落日沉沦月华光渡。可她还是没有动,只是仰面看着没有如以前那般亮起来的窗户,看得痴傻,看得心神恍惚。   有路过的僧人发现了她,过来搭话。可她痴痴傻傻,只是看着来人问:“仁恻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所有人都这么回答,摇摇头走了。   华药姑娘,变得跟以前一样傻了。   晚上,寒风渡入佛寺,寒气袭人,人们都忙躲入屋内。华药站在树底下,忽然听得一声奇怪的声音,紧接着又是几声。笃笃笃,有敲击树木的声音,又有石子相碰的脆响。她往声源处看去,才发现头顶的树枝上挂着一串东西,在月光下发着亮光。华药觉得莫名熟悉,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一串石头念珠,扁圆的石头,石头有青的、有白的,有些还因为穿孔时不小心被凿出小口子,形如一串孩子磕坏的丑手串。   一直像木头一样呆立的华药却因这串丑东西而落泪。   仁恻没有带走他师傅给他的葫芦,也没有带走她送的念珠。   也许在她把东西给仁恻的当晚,他便把东西挂在了树梢上,只是那时雪大,给覆盖住了。   她哭了一会儿,便住了泪。又去看那窗。   有人送东西来,她也不吃。过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晚上,华药忽然想起什么,把自己头上的丝带扯下来,把那串石头念珠结结实实绑在树枝上。她已换回以前的装扮,一身白衣,一个葫芦。   “你也和我一起等吧。”她说。   第二日来送饭的人,见华药一会儿盯着窗口,一会儿抬头望着头顶说话。送饭的和尚唬了一跳,忙端着饭食走了。   华药姑娘,变得比以前还要傻了。    ☆、一朵石雨花开   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一场雪来,一场雪住,她还在那儿。   佛庙的钟声还一遍一遍地敲。   无人来赶她,也无人来寻她。   直到有一天,又有人端着饭食来,才发现原地已没有华药的身影。只有一枝含苞待放的石雨花立在那儿,挨树生长。树旁落着一个灰葫芦,葫芦底刻一‘药’字。   寺里管事的仁是师傅命人把仁恻师兄的门打开,把这个葫芦与仁恻的那个葫芦放在一起。   从此,法恩寺有了一株奇花,无论春夏秋冬都含苞而立,不绽开也不凋谢。更奇地是,时间一年年过去,那朵石雨花还是这般模样,十年、二十年还是如此。不开花,不凋落。   这使得法恩寺名声大噪,很多人都慕名而来,都想一睹奇花。就连州刺史的儿子当今丞相,几年回一次扬州就为一睹这石雨花花容。   春去秋来,渐渐地人们不再谈论这朵花,人们已接受了这花几十年不开的事实,人们猜测,这朵石雨花怕是永远都开不了花。   一日,春日暖风熏熏。名满天下的仁恻大师悄然归来,来至花前。他已年老,身材瘦削,腿似乎还受了伤,走起路来有些蹒跚。只是从他的眉眼里,依稀能看出昔日惹无数少女思慕伤心的容貌。   他又住进以前的小室内,闭门谢客,终日念经诵佛。他一抬头便能看见窗外的石雨花。石雨花依然未开,花骨朵赧然地半闭着。   一日,风清月明。   仁恻大师捧着经书来到树下,轻声诵经。手中的书才堪堪翻了几页,书念不到几节,石雨花便缓缓绽开花瓣,最后开成一朵月华浮动的石雨白花,花枝在风中晃动,仿佛一个摇头晃脑地少女。   大师眸中染了笑意,摊开书低头继续慢慢读。   第二日,石雨花谢,枯死。   大师开窗,哪里来的娇花秀枝,只留地上枯枝败叶。   春雾薄薄,大师望着迷蒙的天地,放下经卷,把大树上日夜摇晃了几十年的石头取下,那石头已经变得肮脏不已,且有很多处起了裂痕。他把石头串看了一会儿,用葫芦里剩下的水把石头串洗净,戴在左腕上。喟叹含在喉咙里,最终化作叹息徐徐吐气。   地上的枯枝忽然化为齑粉,被微风吹散进空中。   于是,世间便再无这样的奇花,没有这样执拗的傻花。   等几十载,只盼一日花开。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更完了,心中感慨万千。 这则故事灵感来源于一首叫(皈依)的歌,也许应该叫(皈依,秀姑娘)。本来对于和尚与凡人谈恋爱没什么感觉,也并没有想写这类文的念头。直到有一天,忽然听到一首歌,旋律哀婉,当女声那句:秋风落叶轻扬 响起时,我心头一动。后来我听了好几遍这首歌,最终按耐不住开了坑。 一查是剑三的一片同人曲,当时想着不要看那篇文,写完再看免得撞。但是写到差不多结局时一看,发现还是有些相似。比如不期而遇,比如分别。也许那首歌讲得就是秀姑娘与小和尚的故事,所以未免被影响。 当时听的时候,觉得这首歌唱来既悲伤又遗憾,男女主注定不能在一起。那凄婉悠然的曲调,又昭示着他们不太跌宕起伏的爱情故事,他们应该不为人知地相遇,安静地分开。在此基调上,我想到另一个故事,女孩子比较愚钝无知,她无法顿悟,痴痴爱着那个和尚,但和尚却又太聪明,不为红尘障目。这是另一对为情所困又截然不同的男女。于是就这么开文了,虽然只是短篇,从去年断断续续写到今年,中间删删减减常常觉得些不耐烦,有时候甚至不想写了,如今很庆幸自己能坚持写完。 把结局写完,把自己当做读者再看一遍时,觉得还有很多不足,这也是因为自己能力有限的缘故。但看完结局,又忽然有些感动。即使不能完美写出自己心目中的感觉,文章存在些问题,但我还是看出了这是自己想要写的故事。所以我选择原谅自己,能把想写的写出来,60分也是对自己的交代。 很谢谢一直追的那个读者,我不知道你是谁,但常常半夜更完发现点击是1。很感动,这样无言的支持给了我更下去的动力。 比心。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